市一院的急诊楼，永远像一个被按下快进键的巨大蜂巢。
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与血腥味、药水味、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汗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里独有的、带着焦灼气息的味道。头顶的白炽灯冷白刺眼，将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都照得清晰而疲惫。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声像是永不落幕的背景音，刚刚由远及近，又在下一秒由近及远，紧接着是分诊台护士拔高了音量的呼喊，推车滚轮碾过地面的咕噜声，以及病人家属压抑不住的啜泣或争吵。
葛沐然就在这片混沌的中心，像一个精准咬合的齿轮，高速运转，却始终保持着惊人的冷静。
“三号床血压持续下降！准备多巴胺！”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力量，清晰地传到护士站。他刚刚结束一台长达西个小时的紧急清创缝合，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汗珠，蓝色的手术服胸前沾了几点深色的血渍，那是刚刚从一个被玻璃划伤大动脉的农民工身上溅到的。
他甚至来不及擦一把汗，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己经转向了下一个需要他的病人。
“葛医生，这边！刚送来一个车祸伤，男性，大概三十岁，意识模糊，血压80/50，心率120！”分诊护士小跑着迎上来，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手里的病历夹递到他面前，“初步判断多处软组织挫伤，怀疑颅内出血和脾破裂，生命体征不稳定！”
葛沐然接过病历夹，手指快速翻过首页的基本信息，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关键数据。“送抢救室！通知脑外科和普外科急会诊！建立双通道静脉通路，快速补液！准备心电监护和气管插管设备！”
一连串指令清晰、简洁，没有丝毫犹豫。他的脚步己经率先迈向抢救室，白大褂的下摆被带起一阵风。
抢救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他穿着剪裁考究的黑色西装，此刻却被撕裂得不成样子，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和泥土。即使在如此狼狈的状态下，那紧抿的薄唇、清晰的下颌线，以及即使昏迷也透着一股冷硬线条的侧脸轮廓，依然能看出他平日里的矜贵与疏离。
这就是单鹤轩。
葛沐然没有时间去留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他迅速戴上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头贴上男人的胸口，仔细分辨着那微弱而急促的心跳声。“呼吸浅快，双肺呼吸音不对称。”他一边听，一边伸手按压男人的腹部，“腹肌紧张，有压痛反跳痛，脾破裂可能性极大。”
他的手指触碰到男人皮肤的瞬间，单鹤轩似乎被刺激到了，眉头猛地蹙起，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似乎想要睁开眼，却被剧痛和意识模糊牢牢困住。
“病人有反应，保持气道通畅！”葛沐然抬头对身边的护士说，语气沉稳，“测体温，抽血送检，交叉配血，备血800ml！”
护士们各司其职，动作麻利地执行着他的指令。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屏幕上跳动的曲线时刻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
葛沐然俯身，凑近单鹤轩的耳边，声音放得极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先生，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是医生，我们现在正在救你，别怕，配合我们，好吗？”
他的气息温热，拂过单鹤轩汗湿的耳廓。原本因为疼痛而身体紧绷的男人，似乎被这声音安抚到了，紧绷的肌肉微微松弛了一些，虽然依旧没有睁开眼，但那声压抑的闷哼消失了。
单鹤轩此刻的意识像是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洋里，剧烈的疼痛从身体的各个部位传来，像是有无数把钝刀在同时切割着他的血肉。他能感觉到有人在触碰他，检查他，那些动作有时带着凉意，有时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他本能地想要抗拒，想要嘶吼，身体却沉重得像灌了铅，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片黑暗和痛苦吞噬的时候，一个声音穿透了这片混沌。
那个声音很干净，带着一种冷静的温柔，像是一剂微弱却有效的镇定剂，注入了他濒临崩溃的神经。“……别怕……配合我们……”
别怕。
这个词，对单鹤轩来说，己经太遥远了。从他记事起，他的世界里就只有竞争、压力和必须承担的责任。“怕”是懦弱的表现，是他字典里早就该被剔除的字眼。可此刻，在这个陌生的、充满消毒水味的地方，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刻，这两个字却奇异地钻进了他的心里，带来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他费力地，想要捕捉那个声音的来源。他模糊的意识里，似乎勾勒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那个身影很忙碌，动作精准而迅速，带着一种让人莫名安心的专业感。他好像……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专注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很深，在抢救室惨白的灯光下，却亮得惊人。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冷静的判断和一种……近乎悲悯的认真。就像黑夜里的一点星光，微弱，却足以让他在无边的痛苦中，抓住一丝微弱的存在感。
“血压开始回升了！75/45！”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欣喜。
“继续补液！脑外科和普外科的医生到了吗？”葛沐然首起身，额角的汗珠滑落，滴落在他胸前的血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来了来了！”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脑外科的李主任和普外科的王医生快步走了进来，“小葛，情况怎么样？”
“怀疑颅内出血和脾破裂，生命体征暂时稳住了，但必须立刻手术！”葛沐然言简意赅地汇报着病情和己经采取的措施，“CT结果马上出来，术前准备我己经让人在做了。”
“好！准备推送手术室！”李主任当机立断。
就在医护人员准备将单鹤轩转移到手术推车上时，抢救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穿着米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明显的焦急和担忧。她的长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妆容精致，即使是在这样慌乱的场合，也保持着一种优雅得体的姿态。只是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此刻写满了惊慌。
“鹤轩！”女人快步走到病床边，看到单鹤轩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样子，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声音也带上了哭腔，“鹤轩，你怎么样了？你别吓我啊！”
她是任兮安。
任兮安的出现，让抢救室里原本紧张有序的气氛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她是单鹤轩的青梅竹马，也是圈子里公认的、最有可能成为单家少奶奶的人。医院里不少人都认识她，知道她和单鹤轩的关系不一般。
护士们的动作下意识地放缓了一些，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和了然。
任兮安的目光在单鹤轩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眼圈迅速红了。然后，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医护人员，最后落在了站在最前面的葛沐然身上。
当她的视线接触到葛沐然时，那原本写满担忧的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她打量着葛沐然。这个医生看起来很年轻，穿着一身沾了血渍的手术服，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还带着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身姿挺拔，即使在这样狼狈的状态下，也透着一股干净而坚韧的气质。刚刚，是他在给鹤轩做急救吗？
任兮安的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不太舒服的感觉。她知道单鹤轩的性子，冷淡疏离，很少有人能真正走进他的心里。可刚才，她似乎看到，在这个年轻医生靠近的时候，鹤轩紧绷的眉头，好像微微舒展了一下？
是她看错了吗？
任兮安很快收敛了眼底的那丝异样，脸上重新换上了焦急而柔弱的表情。她快步走到葛沐然面前，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恳求：“医生，请问……鹤轩他怎么样了？他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葛沐然刚刚指挥着护士和赶来的会诊医生一起，将单鹤轩抬上手术推车，准备送往手术室。听到任兮安的问话，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是职业化的冷静：“这位先生伤势很重，怀疑有颅内出血和脾破裂，需要立刻进行手术。我们会尽力，但目前还不能保证绝对安全，请你做好心理准备，同时尽快联系他的其他家属，签署手术同意书。”
他的语气很平和，条理清晰，没有因为任兮安的身份而有丝毫的特殊对待，也没有因为她的眼泪而流露出多余的情绪。
任兮安被他这过于冷静的态度噎了一下。她习惯了别人看在单家的面子上对她和颜悦色，甚至小心翼翼，像葛沐然这样，完全公事公办的态度，让她有些不适应。
但她很快调整好了情绪，点了点头，努力挤出一个感激的表情：“好，好的，谢谢你医生。辛苦你们了，一定要救救他……”她说着，眼泪就真的掉了下来，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看起来我见犹怜。
葛沐然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侧身让开了路，对推着手术车的护士和医生说：“快，送手术室！”
手术车被迅速推出了抢救室，单鹤轩苍白的脸消失在门口。任兮安连忙跟了上去，脚步匆匆，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开始联系单家的人，声音里带着刻意放大的焦急。
抢救室的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葛沐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意。
刚才那个病人……叫单鹤轩是吗？
他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单氏集团的总裁，年轻有为，手段狠厉，是财经新闻上的常客。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场合相遇。
葛沐然甩了甩头，将这些无关的思绪抛开。对他来说，病人就是病人，无论身份地位如何，他的职责只有一个——尽最大的努力，把人从死神手里抢回来。
他转身，准备去处理下一个病人。急诊室里的喧嚣依旧，新的病人还在不断被送进来，他的战场，永远没有硝烟，却时刻都在与时间和死神赛跑。
只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脑海里，却莫名地闪过刚才单鹤轩蹙起的眉头，和他在自己轻声安抚后，那一瞬间的、极其细微的放松。
也许，再冷硬的人，在面对痛苦和死亡的时候，也会渴望一丝温暖和安稳吧。
葛沐然没有再多想，快步走向了下一个需要他的地方。白大褂的下摆，在他身后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很快就融入了急诊室永不停歇的忙碌之中。
而被送往手术室的单鹤轩，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脑海里反复回响的，是那个干净而冷静的声音，和那双在惨白灯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
他不知道那个医生的名字，不知道他的身份，只记得那份在绝望中，触碰到的、短暂的温度。
命运的齿轮，就在这喧嚣的急诊室里，伴随着消毒水的味道和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悄然开始了转动。一场关于爱与恨，信任与背叛，沉沦与救赎的大戏，也在此刻，写下了它的第一笔。
手术室外的走廊里，任兮安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城市的轮廓，手指紧紧攥着手机，指节泛白。刚才那个年轻医生的脸，和他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总是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单鹤轩，是她的。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注定是她的。谁也不能抢走。
那个医生……最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任兮安的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与她平日里温婉优雅的形象，判若两人。
急诊室的灯光依旧明亮，映照着无数张或痛苦、或焦急、或疲惫的脸庞。没有人知道，这场看似寻常的相遇，将会在未来的日子里，掀起怎样蚀骨焚心的惊涛骇浪。葛沐然依旧在他的岗位上忙碌着，他的世界里，此刻只有病患和责任。而单鹤轩，还在手术台上与死神搏斗。任兮安则在手术室外，扮演着担忧的好友角色，心里却己经开始盘算起如何捍卫自己的“所有物”。
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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