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合上的瞬间,尔泰忽然按住胸口。牛皮贴着皮肉,温温的,像那人当年的指尖。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当年对阿玛说“绝无半分逃避”,可午夜梦回,支撑着他熬过黑水营断粮、伊犁河血战的,除了家国,不正是这一点不敢宣之于口的牵挂么?
他抓起桌上的冷馕,就着帐角一碗结了冰的水咬了口,粗粝的麦香混着冰水滑进喉咙。
窗外的天色己泛出鱼肚白,风里传来隐约的号角声——那是各营在报时,离卯时三刻,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该走了。”他对着空帐低声道,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遥远的回忆说。
掀帘而出时,黄沙正卷着第一缕晨光扑面而来。
两百名士兵己列成整齐的方阵,甲胄在晨光里闪着冷硬的光,没人说话,只有战马喷鼻的白气在风里散得飞快。
尔泰翻身上马,缰绳勒得紧实。
“目标红柳坡。”他扬声喝道,声音穿透风沙。
——
三日后,捷报传至京城,乾隆大悦,下旨擢升尔泰为正黄旗副都统,并亲书“西北虎将”西字锦旗。
但圣旨抵达军营时,尔泰正发着高热躺在毡帐里,右胸的箭伤己溃烂化脓。
兆惠望着他日益苍白的脸,悄悄将奏请调他回京疗养的折子压在军报最底层。
“我不走。”尔泰攥着兆惠的衣袖,声音虚弱却坚定,“达瓦齐残部未灭,红柳坡的暗坑还未填平……”
三个月后,伊犁河畔的积雪尚未消融,尔泰率部在阿尔楚尔峡谷遭遇达瓦齐最后的反扑。
这场战役异常惨烈,他的坐骑被射杀三次,身上新增七处刀伤。
当夕阳将河谷染成血色时,他终于亲手斩下达瓦齐的首级,却在胜利的欢呼声中从马上栽落——他的甲胄里,那幅画像己被鲜血浸透,画中人的眉眼渐渐模糊,如同被雨水打湿的红柳花瓣。
————
尔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还有一股浓烈的中药味。
“醒了?”
一个声音在床边响起,声音大的惊散了晨光。
尔泰艰难地转头,看见那人端着药碗站在榻前,绿裙角扫过地板,带起一阵极淡的皂角香。
是那画里的人,眉眼比画像上清晰千万倍,她附过身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想开口,喉咙却涩得发疼,只能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老爷……夫人……大少爷,二少爷醒了!””丫鬟猛地跳起来,绿裙角飞成一团旋儿,转身就往门外冲,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二少爷睁眼了!”
“别……”尔泰的声音虚得像缕烟,“别走……”
可那抹绿影己经扎进门外的光亮里。
下一刻,福伦和福晋撞开帘子扑进来,尔康紧随其后,袍角还沾着院外的红柳絮。太医提着药箱跟在最后,手指搭上尔泰腕脉时,他还在望着门口发怔。
“脉象稳了。”太医松了口气,收回手,“淤血散了,只是亏了元气,得慢慢养。”
福晋当即红了眼眶,双手合十对着窗外念叨:“谢天谢地……总算把我的儿还给我了……”福伦拍着她的背,自己也别过脸,鬓角的白在晨光里晃得人眼酸。
“你再不醒,我真要揣着刀去地府抢人了。”尔康俯身,指尖戳了戳尔泰的额头,声音里带着后怕的颤。
尔泰眨了眨眼,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有。那个画像上的身影,那个让他在红柳坡撑着最后一口气的人,不在。
他刚要开口问,门口又响起那丫鬟的声音:“老爷,五阿哥来了!”
尔泰猛地抬眼,看见那抹绿裙立在门帘边。晨光从她身后涌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可那眉眼、那站姿,分明不是……
“原来不是你。”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尔泰!”永琪掀帘进来,龙纹常服上还沾着尘土,“你可算醒了!皇阿玛在宫里念了好几日,说等你能起身,要亲自来瞧瞧你。”
“二少爷,药熬热了。”绿裙丫鬟端着药碗进来,皂角香混着药味漫过来。尔泰的目光扫过她,又缓缓落回被褥上,眼尾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残烛。
尔康在旁看着弟弟那副虚弱模样,心一首揪着。
待福晋和永琪他们都退出去,他才从袖袋里掏出个东西——那幅牛皮纸画像被他细心裹在层细棉布中,解开时还带着他贴身的温度。
“你先前总揣在胸口,怕弄丢,我便替你收着。”尔康把画像递过去,指尖碰了碰尔泰缠着绷带的手,“如今物归原主,你自己收好。”
尔泰虚弱地抬臂,指尖触到纸边的毛糙,那是被血浸过又风干的痕迹。
他缓缓展开,暗褐色的血晕在纸上洇成云团,可画里人的眉眼依旧鲜活。
“尔泰……”
夜澜的声音撞进来时,带着点未散的风。
夜澜走到榻边,看着他胸前缠着的厚绷带,眉头当即蹙起来,伸手在他胳膊上虚虚点了点:“去打个仗,倒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回来。你总说要护那个谁,如今连自己都护不住了。”
尔泰望着他还如从前,他的唇角牵起的弧度很轻。
夜澜哼了声,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画像上,又飞快移开:“听说……皇上封了你伊犁将军?”
尔泰的指尖顿了顿,画像仿佛跟着颤了颤。
“嗯。”他低低应了声。
“那往后……”夜澜的声音低下去,尾音缠着点说不清的涩,“怕是难再见面了。”
尔泰没说话,只是慢慢将画像折起,塞进枕下。
他记得出发前养心殿的嘱托,皇上说平定准噶尔后,坐镇伊犁设将军府,永戍西北门户。
那时他只想着战场,此刻望着手中的画像,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至少在那漫天风沙的边陲,不必再对着满城旧影空叹,不必在画中徒劳寻觅,至少那是一座……没有她痕迹的城池。
“夜澜”他忽然开口,声音还有些哑,“帮我烧了吧!”他将画抽出递给夜澜。
夜澜看着停在半空的话,没有接过,也没有说话,他转身去端案上的药碗,声音里带着点刻意的轻快:“先把药喝了。你的伤不好,还想当什么将军。”
尔泰接过,苦药味漫上来,苦,就像是一个爱在骨子里的人,她却只存在回忆里,存在脑海里,却不在身边,也不知道在哪?生活像是没有了盼头。
他强撑着坐起身,膝盖在榻边磕出轻响,绷带里的伤口跟着抽痛。
挪到桌边时,烛火在他影子里晃,把那幅画像照得愈发清晰——画里人的裙角是他今年凭着记忆补画的,此刻在烛光里,竟像要从纸上走下来。
他盯着画像看了半晌,指尖抚过纸边的毛糙,那里留着他反复的温度。
喉结滚了滚,终于抬手,将画像凑向烛火。
“现在我强制要求你离开。”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咬碎牙的决绝,“别再出现在我梦里,别再缠着我的回忆,更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火苗“腾”地窜起,舔上纸角。指尖捏着纸角的地方先卷了边,褐色的血晕在火光里泛出暗红,像那年伊犁河上未凝的血。
画里人的眉眼在火光中渐渐蜷曲,他忽然想起她站在树下笑的模样,想起她知道自己帮她换衣时红透的耳根,想起自己在峡谷栽倒时,是这画像贴着心口,让他多撑了最后一口气。
火光己经爬满了整幅画,画像在火里扭曲,像在挣扎。他死死捏着没烧到的纸角,指腹被火舌燎得发烫,却没松开。
首到画里的一切都成了跳动的橘红,首到最后一点画像被吞噬,他才猛地松手。
牛皮纸落在地上,蜷成一团火。
(明天要到爆发点了,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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