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狂风卷着黄沙呼啸而过，整个西北天地都被这混沌的黄所吞噬。
尔泰穿着满是黄沙的甲胄踏着月色，进入一所帐篷，他低头沉声喊道：“兆惠叔”
兆惠点头：“快过来。”
尔泰解下头盔，随手搁在帐角的木箱上，铁盔与木棱相撞发出闷响，震落的沙粒簌簌落在羊毛毡上。
他俯身凑近地图，帐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把两张凑在地图前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羊油味和淡淡的血腥味，这片被战火烧了半年的西北大地。
兆惠将军的手指在地图上“霍斯库鲁克岭”的位置重重敲了敲，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声音沙哑道：“达瓦齐把主力都压在这了，昨晚哨探回报，岭后至少扎了二十座牛皮帐，光是巡营的骑兵就有三百，全是带了弓箭的硬手。”
“硬手也怕断粮。”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沙砾摩擦的涩，“昨夜我带青砚绕到岭后三里，见着他们的运粮队了。十五匹骆驼，只够二十座帐撑五天。达瓦齐把主力堆在这，是想速战.”
兆惠抬眼，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你想从粮道动手？”
“不止。”尔泰指尖点在地图边缘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虚线，“这是条古河道，去年秋汛冲垮了岸，现在只剩半人深的碎石滩。我让人试过，夜里走，马蹄裹上毡布，声儿能被风吞了。从这绕过去，正好在他们粮窖上方的红柳坡扎营——那片红柳密得能藏住百十人，等他们的骑兵全扑去岭前，咱们就烧了粮窖。”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展开来是片干枯的红柳叶，边缘还带着焦痕：“这是从坡上捡的，昨儿他们的哨兵在那烤火，火星子燎了半丛，正好给咱们留了记号。”
兆惠捻起那片红柳叶，粗糙的叶纹刮着指腹，像在摸一块久经沙场的甲片。
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在干涩的喉咙里滚了滚，倒像是咳嗽：“你这性子，倒比你阿玛当年还野.”
“阿玛常说，打仗不是算算盘。”尔泰首起身，甲胄上的黄沙随着动作落下来，在油灯下闪着黄色碎光，
“达瓦齐的弓箭硬，可他的人不认得这红柳坡的暗坑——去年我在这追过狼群，知道哪几处土下是空的，战马踩上去就得栽。”
帐外忽然传来风卷帆布的巨响，像是有人在扯着帐篷往天上拽。
油灯猛地晃了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忽大忽小。
兆惠的手指在“红柳坡”三个字上重重一按：“带多少人？”
“两百。”尔泰答得干脆，“多了走河道容易惊着他们。青砚带一百人守在河道入口，见着岭前举旗就放火箭——不用真烧粮，吓住他们就行。”
他顿了顿，伸手按在地图中央那面用朱砂画的龙旗上，指腹碾过粗糙的纸面：
“您带主力卯时攻岭前，把他们的骑兵引出来。等他们乱了阵脚，我从红柳坡绕到岭后，断了他们回王庭的路。达瓦齐这人多疑，见后路被抄，必定会分兵回防，到时候咱们前后夹击——”
“好。”兆惠打断他，声音陡然提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就依你。卯时三刻，我在岭前摇黄旗。你那边——”
“我放狼烟。”尔泰接过话，指尖在地图上那片标着“红柳”的地方敲了敲，“三股烟，您就全力压上去。”
帐外的风不知何时小了些，隐约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马嘶，一声接着一声。
兆惠抬手将油灯拨亮了些，昏黄的光漫过两人交叠在地图上的手，一只布满老茧，指节变形；一只年轻些，却也结着厚厚的茧，虎口处还有道新鲜的刀痕。
“去吧。”兆惠收回手
他走到帐门口，掀开毡帘，月光从毡帘的缝隙钻进来，照在他年轻的脸上。
风又起了，卷着沙，卷着月光，卷着回忆……
————
一年以前
“皇上赐婚，让你娶赛娅公主，你偏要往西北那战乱里钻！”福伦猛地一拍桌案，茶盏里的水溅出半盏，厉声道，“你倒是说说，究竟是真心为朝廷效力，还是借着打仗的由头，还惦记着那个丫头！”
尔泰猛地抬头，青布衣摆被他攥得发皱：“儿子既是为朝廷效力，也是想挣下军功，为咱们福家光宗耀祖！阿玛为何非要把军国大事，跟那些儿女情长缠在一处说？”
“若你真是一心报国，我福伦第一个举双手赞成！”福伦站起身，袍角扫过书架，“可你若是想借着去西北逃避这门婚事，那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地去西藏当你的驸马，省的我和你额娘为你担心受怕！”
“是啊，尔泰……”福晋手里还攥着一张白色帕子，声音里带着哭腔，
“打仗可不是过家家，稍有不慎，尸骨无存，还有，那西北的风沙，能把人骨头都磨碎了。听额娘的话，别去了，啊？那个赛娅我瞧着也不错……”
尔泰望着母亲泛红的眼眶，喉结滚了滚，却还是攥紧了拳：“阿玛，额娘，儿子是真的不喜欢赛娅，我只是想在有限的生命里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去西北助兆惠叔，儿子的一片赤诚，绝无半分逃避之意。”
他挺首脊背，目光亮得像淬了火的钢，“你们放心，等平定了准噶尔，儿子一定安全地回来，到时候再给阿玛额娘磕谢养育之恩。”
说完，他深深一躬身，转身就走。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却没回头看一眼。
福伦望着儿子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刚刚还紧绷的肩膀猛地垮下来，重重叹了口气。
浅浅睡眠，尔泰从牛皮包中惊醒来，额头上冒着细汗，他从窗外看着外面的天色，自嘲道：“这么久了，你会不会己经将我忘了，我却还是没把你从我的回忆里抹去，让你进入我的梦中。”
“来人……”
帐帘被“哗啦”一声掀开，带着一身寒气的青砚躬身进来：“将军，您醒了？”
尔泰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指尖触到冰凉的甲片，他将盔甲一一穿上。
他定了定神，目光扫过青砚手里捧着的东西：一卷裹着毡布的马蹄套，两捆浸了油的火箭，还有块用布包着的冷馕。
“都备妥了？”他声音还有些发哑，随手将那半披的甲胄系紧，铁环扣合的脆响压过帐外的风声。
“回将军，”青砚将东西搁在木箱上，毡布摩擦着铁盔，“两百弟兄都在古河道口子候着，马蹄套试过三次，在碎石滩走，三十步外听不见声响。火箭也验了，箭头裹的油布见火就燃，就是……”
他顿了顿，眼角瞥向帐角那片干枯的红柳叶，“弟兄们说，红柳坡的风夜里会转方向，狼烟怕是容易被吹散。”
尔泰弯腰拾起那片红柳叶，焦痕边缘还带着点韧性。他忽然想起那年在京城，也是这样的春夜，有人站在那柳树下，沐浴春风，那时的风是暖的，带着花香，不像此刻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割。
“无妨。”他将红柳叶揣回怀里，指尖触到贴身藏着的牛皮纸画像。
“让弟兄们多备些狼粪，压在柴草底下烧，烟浓，风刮不散。”
青砚应了声，却没立刻走，只是望着他头上新添的银丝——才半年，这头原本乌亮的发，竟也生出来不少的白。“将军，方才您做梦，喊了声……”
“喊什么？”尔泰打断他，伸手拎起头盔，铁盔内壁还沾着昨夜的沙，晃一晃，簌簌落。
“没什么。”青砚低下头，“属下这就去传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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