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夜色如墨。
怀府早己沉寂下来，唯有新郎官怀牧原的书房，还亮着一盏孤灯，如同他此刻孤悬的心。
大红的“囍”字贴在窗棂上，被烛火映照得格外刺目，像是一道道无形的符咒，将他牢牢困在这片虚假的喜庆之中。明天，就是他与苏尧大婚的日子了。
怀牧原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一本摊开的《论语》，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涣散地落在书页上，脑海里却像一团乱麻，缠绕着无数纷乱的思绪。
父母的期盼，家族的荣耀，苏尧的骄傲，谭羽轩的焦急，还有……千槿习那深不可测的眼神。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夜风吹拂进来，带着一丝凉意，稍稍驱散了些许书房内的沉闷，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巡逻的士兵偶尔经过，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零星的鞭炮声，那是别家在为明日的喜事预热，听在怀牧原耳中，却像是一声声嘲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从琼林宴上的惊鸿一瞥，到王府书房的步步试探，再到如今这无法回头的婚事，一切都像是一场醒不来的梦。
而千槿习，就是这场梦里最危险、也最让他无法释怀的存在。
那个男人，权倾朝野，冷酷无情，却又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温柔。他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自己牢牢网住，让他挣扎不得，逃脱不能。
怀牧原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他告诉自己，明天过后，一切都会不同。他会成为苏相的女婿，会承担起振兴怀家的重任，会和苏尧相敬如宾，过完这一生。至于千槿习，他们之间，不过是君臣，是两条永远不会交汇的平行线。
可是，心脏深处那隐隐的悸动，却在无声地反驳着他的自我安慰。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响动，像是夜鸟振翅，又像是风吹落叶。
怀牧原警觉地转过身，厉声喝道：“谁？”
没有人应答。
他皱了皱眉，走到窗边，正要完全推开窗户查看，却瞥见窗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纸卷，被一块石子压着，显然是刚刚被放上去的。
怀牧原的心猛地一跳，一种莫名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快速拿起纸卷，展开。
纸上只有两个字，笔力遒劲，锋芒毕露，正是千槿习那熟悉的笔迹。
——“无悔？”
仅仅两个字，却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怀牧原的心上，让他瞬间呼吸一滞，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无悔？
千槿习在问他什么？是问他对这场婚事是否无悔？还是问他对他们之间这段不该有的纠葛是否无悔？抑或是……在问他自己？
怀牧原攥紧了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纸张边缘割得他手心生疼，但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画面。
琼林宴上，那道锐利而专注的目光；王府书房里，那若有若无的试探和威压；宫苑雨中，那把带着体温的伞和雨中对视的瞬间；醉酒那晚，那近在咫尺的呼吸和深邃的眼眸；御书房里，那激烈的对峙和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怒火；还有不久前那场名为“祝贺”实为羞辱的鸿门宴……
每一个画面里，都有千槿习的身影。那个男人，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的整个世界，让他无处可逃。
他有悔吗？
怀牧原在心底一遍遍地问自己。
悔吗？悔自己不该高中状元，不该踏入这波谲云诡的朝堂？悔自己不该遇见千槿习，不该对他产生那些不该有的悸动和牵挂？悔自己无法反抗家族的安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这场名为“婚姻”的牢笼？
是的，他悔。
他悔自己的身不由己，悔自己的懦弱无能，悔自己无法挣脱这张由权力、责任、礼教编织而成的巨网。
可是，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他真的能做出不同的选择吗？
如果没有高中状元，怀家该如何振兴？如果没有遇见千槿习，他的人生是否就会平淡无味，了无生趣？如果拒绝了这桩婚事，怀家又会面临怎样的灭顶之灾？
他不知道。
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和后果。
怀牧原走到书案前，将那张纸放在烛火边。火苗舔舐着纸张的边缘，很快便将那两个字吞噬。黑色的灰烬在空中打了个旋，缓缓落下，如同他那些无法言说的心事，最终化为乌有。
可是，那两个字带来的震撼和冲击，却像是刻在了他的心上，怎么也无法磨灭。
千槿习……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怀牧原捂住胸口，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不明白，千槿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送来这样一封信。是嘲讽？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在他以为自己己经下定决心，己经能够平静面对一切的时候，又会不动声色地抛出一颗石子，在他早己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激起千层浪。
夜，越来越深了。
怀牧原重新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却再也无法平静。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两个字——“无悔？”，反复闪现着千槿习那张深不可测的脸。
他知道，这一夜，他注定无眠。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洒在书房的地板上，映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新的一天开始了。
怀牧原缓缓睁开眼睛，眼底布满了血丝，神情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到镜子前。镜中的男子，面容清俊，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苍白。
“怀忠。” 他扬声道。
“奴才在。” 怀忠很快走了进来，看到怀牧原眼底的血丝，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终究没有多问，“少爷，该梳洗更衣了。”
“嗯。” 怀牧原轻轻应了一声，目光从镜中自己的脸上移开，落在窗外那片明亮的天光上。
该来的，总会来的。
无论他是否“无悔”，这场婚礼，都必须如期举行。
怀牧原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门外走去。他的步伐沉稳，背影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书房里，烛火早己燃尽，只留下一小截冰冷的烛芯，和书案上那一小撮早己冷却的灰烬，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无人知晓的挣扎与煎熬。
而那封只有两个字的密信，如同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虽然己经沉入水底，却在怀牧原的心中，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他不知道，这场婚礼，将会是他命运的转折点，还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他更不知道，那个写下“无悔”二字的男人，此刻正在远方，用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怀府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无人能懂。
大晟朝的天空，迎来了新的一天。而怀牧原的人生，也即将踏入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阶段。
只是，在他的心底，那个关于“无悔”的拷问，将会伴随他很久很久，成为他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在每一个午夜梦回时分，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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