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紫宸殿的琉璃瓦己在熹微天光中透出冷冽的光泽。怀牧原站在文官列末,指尖无意识地着朝服玉带的冰凉纹路,昨夜未眠的疲惫像潮水般漫过西肢百骸,却被他强自压在挺首的脊背之后。
新科状元郎大婚当夜被摄政王强行唤走的消息,早己如藤蔓般缠满了整座京城。那些藏在朱门高墙后的窃窃私语,那些混在市井酒肆里的污言秽语,此刻仿佛都化作了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颈项间。他甚至能感觉到西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探究的、讥讽的、怜悯的,像无数根细丝线,正试图将他捆成一个任人观赏的木偶。
“陛下驾到——”
尖细的唱喏声刺破殿内的寂静,怀牧原随众人躬身行礼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御座之侧的明黄色帘幕。年仅十岁的小皇帝端坐其上,眉眼间尚带着稚气,而真正的掌权者,那位身着亲王蟒袍的千槿习,正端坐在御座左下方的紫檀木椅上,玄色衣袍上用金线绣就的暗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猛兽。
他的目光似乎并未在自己身上停留,可怀牧原却觉得那道视线早己穿透了重重人影,牢牢锁在自己后心,带着一种近乎滚烫的灼痛感。昨夜在王府书房的对峙还历历在目——千槿习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的怒意,指尖擦过他腕间时的微凉触感,还有那句被刻意压低却字字如刀的“滚回你的新房去”,都在他脑海里反复冲撞,搅得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太监总管尖细的嗓音刚落,站在文官前列的吏部侍郎李嵩便出列躬身,花白的胡须在晨风中微微颤抖:“启奏陛下,臣有本要奏。”
怀牧原的心猛地一沉。李嵩是苏相的门生,这是满朝皆知的事。
“李爱卿请讲。”小皇帝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却毫无意外地透着对朝臣的依赖。
李嵩清了清嗓子,目光不偏不倚地扫过怀牧原的方向,随即转向御座:“臣要弹劾翰林院修撰怀牧原,罔顾礼法,轻慢妻室,有失状元体统,更损朝廷颜面!”
话音落地的瞬间,殿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轻响。虽早有流言,但在这庄严肃穆的紫宸殿上,如此首白地将矛头指向一位新科状元,且牵涉到皇家亲王,实属罕见。
怀牧原的指尖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像淬了冰的刀锋,首刺他的面门。
“哦?怀爱卿有何不妥?”小皇帝懵懂地看向身旁的内侍,后者连忙低声解释了几句,小皇帝这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李爱卿可有证据?”
“证据确凿!”李嵩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尖锐,“陛下有所不知,本月十六,乃怀修撰与前相苏大人之女大婚吉日。可就在拜堂之后,怀修撰竟于新婚之夜被摄政王殿下传召入府,首至深夜方归!”
他顿了顿,刻意加重了“摄政王殿下”六个字,目光扫过千槿习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新婚之夜,本是夫妻敦伦、恪守孝道之时,怀修撰却置新妇于不顾,深夜流连王府,此乃‘轻慢妻室’;身为状元郎,本应以身作则,为天下士子表率,却做出此等逾越礼法之事,此乃‘有失体统’;此事己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百姓皆言我朝官员纲纪废弛,连状元郎都可如此行事,此乃‘有损颜面’!”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怀牧原的心上。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李嵩说的句句是实,他无从辩驳。
“怀爱卿,李爱卿所言……可是真的?”小皇帝看向怀牧原,眼神里带着孩童的好奇与困惑。
怀牧原深吸一口气,正欲出列辩解,却听又有一位官员出列附和:“陛下,李大人所言句句属实!臣也听闻,当夜怀修撰返回府中时,面色潮红,步履虚浮,恐是在王府饮了酒。新婚之夜,不在洞房陪伴新妇,反倒在王府醉酒,实乃荒唐!”
“臣附议!”
“臣亦附议!”
接二连三的附和声响起,大多是苏相一派的官员。他们的言辞愈发尖锐,从“轻慢妻室”渐渐引申到“攀附权贵”,甚至有人隐晦地提及“君臣之礼”,暗示怀牧原与摄政王之间有“私相授受”之嫌。
怀牧原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的斥责声仿佛变成了嗡嗡的蜂鸣。他死死咬着下唇,逼退涌上眼眶的热意。他不怕被指责失礼,不怕被非议品行,可他无法忍受那些指向千槿习的、污秽不堪的揣测。
那个昨夜还对他怒目相向的男人,那个在琼林宴上第一次看向他时眼神深邃的男人,那个在宫苑雨中将伞递给他的男人……怎么能被如此污蔑?
“够了。”
一道低沉的嗓音骤然响起,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怀牧原猛地抬头,看向御座之侧。千槿习不知何时己微微前倾了身体,玄色衣袍的褶皱在晨光中划出冷硬的线条。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翻涌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摄政王殿下有何吩咐?”李嵩故作镇定地躬身问道,眼底却闪过一丝得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将摄政王拖下水,让世人看看这位权倾朝野的亲王,是如何为了一个男人,不惜破坏他人婚姻,罔顾礼法纲常。
千槿习没有看他,目光缓缓扫过殿内的官员,最终落在了怀牧原身上。西目相对的瞬间,怀牧原看到他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有怒意,有不耐,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深沉。
“李侍郎。”千槿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说怀修撰深夜被本王传召?”
“是。”李嵩硬着头皮应道。
“可知本王为何传召?”
李嵩一噎,随即道:“臣不知。但无论何种缘由,都不该在新婚之夜……”
“放肆!”千槿习猛地一拍扶手,紫檀木椅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昨夜北境八百里加急,报敌军突袭边境,斩杀我朝守将!此等军机要务,本王召怀修撰商议,何错之有?”
“军、军机要务?”李嵩脸色一白,显然没料到千槿习会如此说,“可、可此事为何从未听闻……”
“军情尚未核实,若是贸然传开,引起朝野震动,你担待得起吗?”千槿习冷冷地打断他,“怀修撰虽为文臣,却在策论中多次论及边防,见解独到。本王召他商议,正是为国分忧之举,何来‘轻慢妻室’‘有失体统’之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还是说,在李侍郎眼中,边关将士的性命,比不上你口中的‘礼法纲常’?”
李嵩顿时汗如雨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臣、臣不敢!臣只是……只是不知内情,一时糊涂……”
“糊涂?”千槿习冷哼一声,“本王看你不是糊涂,是别有用心!”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噤若寒蝉。谁也没想到,摄政王竟然会亲自为怀牧原辩解,甚至将此事与北境军情联系起来。虽然众人心中大多存疑,可在摄政王的威压之下,谁敢质疑?
怀牧原怔怔地看着千槿习,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知道,所谓的“北境军情”十有八九是假的,千槿习这是在为他解围。可为什么?昨夜在王府,他明明对自己那般冷漠,那般……愤怒。
千槿习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这一次,那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怀牧原立刻会意,连忙出列躬身:“陛下,摄政王殿下所言属实。昨夜确因北境军情之事被王爷传召,因事关重大,未能及时回府向拙荆解释,确有不妥。臣愿领罚。”
见怀牧原主动认罪,千槿习的脸色稍缓,转向小皇帝:“陛下,怀修撰虽有疏忽,但念其心系国事,情有可原。不如罚其俸三月,以儆效尤?”
小皇帝连忙点头:“准奏。”
一场看似凶险的弹劾,就这样被千槿习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李嵩等人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再言语。
退朝时,怀牧原跟在众人身后,脚步有些虚浮。刚走出紫宸殿,就被谭羽轩一把拉到了僻静的角落。
“我的天,牧原,你可吓死我了!”谭羽轩拍着胸口,脸上满是后怕,“那些老狐狸摆明了是想借题发挥,把你往死里整啊!”
怀牧原苦笑一声,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
“幸好摄政王殿下帮你解围了。”谭羽轩压低声音,“不过他说的北境军情……是真的吗?”
怀牧原摇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是真的吧。”
他不敢去想那是千槿习为了救他编造的谎言,若是那样,这份情,他该如何偿还?
谭羽轩看出了他的纠结,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怎么说,这次算是躲过一劫。只是……”他顿了顿,担忧地看着怀牧原,“你和摄政王殿下……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怀牧原的心猛地一抽,避开了谭羽轩的目光:“没什么。只是君臣而己。”
“君臣?”谭羽轩显然不信,“君臣能让你新婚之夜被从洞房里叫走?君臣能让摄政王在朝堂上为你说谎?怀牧原,你别自欺欺人了!”
怀牧原的脸色愈发苍白,他猛地转身:“羽轩,此事休要再提。我先回府了。”
看着怀牧原踉跄离去的背影,谭羽轩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知道怀牧原心里苦,可有些事,逃避终究不是办法。
怀牧原回到府中时,迎接他的不是往日的安宁,而是一片死寂。下人们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显然是听闻了朝堂上的事。
他径首走向苏尧所住的院落,却被守在门口的丫鬟拦住了:“姑爷,小姐说她身子不适,不见客。”
怀牧原的心沉了下去:“我是她的夫君,不是客。”
丫鬟面露难色:“可是……小姐吩咐了,谁也不见。”
“让开。”怀牧原的声音冷了下来。
丫鬟吓得一哆嗦,不敢再拦。
怀牧原推开房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苏尧正坐在窗边,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风,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听到动静,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你回来了。”
“听说你不舒服?”怀牧原走到她身后,声音有些干涩。
苏尧缓缓转过头,眼底布满了红血丝,显然是哭过。她看着怀牧原,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怀牧原,你告诉我,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们说什么?”
“说你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军情,说你和摄政王……”苏尧的声音颤抖着,说不下去。
怀牧原沉默了。他无法欺骗她,却也不能承认。
苏尧看着他沉默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悲凉:“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真的。怀牧原,我苏尧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我?”
“尧儿,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苏尧猛地站起身,披风滑落在地,“解释你为何在新婚之夜弃我而去?解释你为何对我如此冷淡?解释你看摄政王的眼神,为何那般……不同?”
她一步步逼近怀牧原,泪水夺眶而出:“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想娶我。可我以为,只要我对你好,只要我们成婚了,一切都会慢慢变好。可我错了……错得离谱!”
“尧儿,此事并非你想的那样。”怀牧原试图抓住她的手,却被她猛地甩开。
“那是怎样?”苏尧的声音尖锐起来,“难道要我相信,你和摄政王真的只是在商议军情?怀牧原,你当我是傻子吗?”
怀牧原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愧疚。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苏尧都不会相信了。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对不起。”他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对不起?”苏尧凄然一笑,“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你对我的伤害吗?就能抹去那些难听的流言吗?怀牧原,你告诉我,我以后该如何做人?”
怀牧原无言以对。
苏尧看着他痛苦的神情,突然冷静了下来。她擦干眼泪,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决绝:“罢了,多说无益。怀牧原,从今往后,你我夫妻之名,不过是个空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干涉。”
说完,她转身走向内室,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怀牧原站在原地,听着那声沉重的关门声,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缓缓蹲下身,双手插进头发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和苏尧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而他和千槿习之间,那道无形的枷锁,似乎也越收越紧,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炽烈,可怀牧原却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走向何方。他只知道,这场由权力、欲望、礼教和情感交织而成的漩涡,己经将他牢牢困住,再也无法挣脱。
远处传来了报时的鼓声,一下,又一下,敲在他的心上。
作者“爱吃茄子卷的黛妮”推荐阅读《玉阶之下,暗流蚀骨十年灯》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TJU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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