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寒潭里，冰冷而粘稠。
无心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仿佛随时都会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这无尽的黑暗中。胸口的剧痛似乎减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麻木，从西肢百骸蔓延开来，包裹住他的灵魂。
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或许，死亡才是最终的解脱。
解脱这百年的囚禁，解脱这无尽的痛苦，解脱这沉重的罪孽。
“师父……师父您醒醒啊……”
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了尘焦急的呼喊声，带着哭腔，微弱得如同蚊蚋。
但无心懒得回应。
他太累了。
累到只想就这样沉沉睡去，再也不醒来。
眼皮重得像灌了铅，他费力地想要睁开，却只看到一片更加浓重的黑暗。
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点微光。
那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温暖，驱散了周围的寒冷和粘稠。
无心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光芒飘去。
光芒中，传来了熟悉的、带着暖意的风，风中夹杂着淡淡的桃花香气。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不再是国师府那奢华却冰冷的房间，而是一片绚烂到极致的桃花林。
漫天的桃花瓣如同粉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铺了一地的锦绣。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暖而和煦。
“小和尚，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一个清脆而欢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无心猛地转过头。
只见不远处的一棵巨大的桃树下，站着一个红衣似火的少年。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肌肤白皙，眉眼如画，尤其是一双眼睛，明亮得如同最璀璨的星辰，此刻正带着狡黠的笑意，看着他。他的身后，蓬松的九条狐尾正悠闲地摆动着，与漫天的桃花相映成趣。
是念桃。
是年轻时候的念桃。
无心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而温热的液体瞬间涌上了眼眶。
“念……桃……”他颤抖着嘴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哎，我在呢。”念桃笑着朝他跑过来，手中捧着一串晶莹剔透的果子，像是红宝石一般，散发着的光泽，“你看，这是我特意为你摘的‘醉春风’，吃了能凝神静气，对你们修行的人最好了。”
他将果子递到无心面前，笑容灿烂，眼中没有一丝阴霾。
无心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纯粹的欢喜和善意，看着他因为奔跑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这是……他和念桃初遇的场景。
那年，他奉师命下山历练，误入了青丘禁地，被巡逻的狐族子弟发现，差点引起冲突。是念桃恰好路过，阻止了族人，将他带回了自己的住处，还摘来了这种名为“醉春风”的灵果招待他。
那时候的念桃，天真烂漫，热情似火，对他没有丝毫防备。
那时候的他，虽然恪守清规，却也被这个如骄阳般耀眼的少年，悄悄拨动了心弦。
“小和尚，你怎么哭了？”念桃看到他流泪，顿时慌了手脚，手足无措地想要为他擦眼泪，“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你别哭啊……”
无心摇了摇头，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念桃想要为他擦泪的手。
少年的手温暖而有力，带着阳光和桃花的香气。
“没有……”无心哽咽着说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太高兴了……”
能再见到你，真好。
念桃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了眉头，疑惑地看着他：“小和尚，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好像……很伤心的样子。”
无心笑了笑，没有解释。
他知道，这只是一场梦。
一场濒死之际，自己臆想出来的美梦。
既然是梦，那他就想再多停留一会儿，再多看看眼前这个没有被仇恨和痛苦沾染的念桃。
“念桃，”无心轻声说道，“我们……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吗？”
念桃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当然可以啦！这桃花林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他拉着无心，在桃树下坐了下来，将那串“醉春风”递到他嘴边：“小和尚，你尝尝，可甜了。”
无心张开嘴，咬了一口。
清甜的汁液在口中爆开，带着一股温暖的灵力，流遍全身，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真甜啊……
就像……当年的味道。
他看着身边言笑晏晏的念桃，听着他叽叽喳喳地说着青丘的趣事，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幸福。
如果……能一首这样下去，该多好。
没有镇妖司，没有官沐沐，没有毒酒，没有背叛。
只有他和念桃，只有这片桃花林，只有这温暖的阳光和和煦的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漫天的桃花瓣突然开始旋转、飞舞，周围的景象也开始扭曲、模糊。
“念桃！”无心心中一慌，连忙想要抓住身边的少年。
可他的手，却穿过了念桃的身体。
念桃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他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眼神中充满了困惑和悲伤。
“小和尚……”念桃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了？”
“不！我没有！”无心疯狂地摇头，泪水再次涌出，“念桃，别走！不要离开我！”
但他的呼喊是徒劳的。
念桃的身影越来越淡，最终化作点点光尘，消散在漫天的桃花雨中。
“念桃——！”
无心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眼前的桃花林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冷的月夜。
他正坐在一棵巨大的桃树下，身上披着一件带着淡淡龙涎香的红色披风。
身边，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无心缓缓转过头。
念桃正依偎在他的怀里，睡得香甜。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他的一条狐尾，轻轻搭在无心的腿上，温暖而柔软。
这是……他们确定心意后的第一个月夜。
那天，念桃带着他偷偷溜出青丘，来到这片无人知晓的桃林，对他许下了相守一生的诺言。
“无心，”念桃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中带着一丝慵懒的水汽，“怎么了？睡不着吗？”
无心摇了摇头，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没有，只是想多看你一会儿。”
念桃笑了，往他怀里蹭了蹭，像只慵懒的猫儿：“傻瓜，以后有的是时间看。等过段时间，我就禀明父王，让他同意我们在一起。到时候，我们就住在这片桃林里，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无心重重地点头，紧紧地抱住了他，心中充满了憧憬和幸福。
那时候的他们，以为只要彼此相爱，就能抵挡一切风雨。
那时候的他们，还不知道，命运的齿轮，早己朝着最残酷的方向转动。
“无心，”念桃抬起头，眼神认真地看着他，“你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会的。”无心毫不犹豫地说道，“一定会的。”
他以为自己说的是誓言。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一个天真的谎言。
听到他的回答，念桃笑了，笑得如同月夜下最璀璨的星辰。他凑上前，轻轻吻上了无心的唇。
这个吻，温柔而缠绵，带着少年人纯粹的爱意和对未来的期盼。
无心闭上眼睛，贪婪地回应着他。
他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可现实，再次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怀中的温度突然消失了。
唇上的柔软触感也不见了。
无心猛地睁开眼睛。
怀里空空如也。
念桃不见了。
清冷的月光下，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桃树下，身上的红色披风，显得格外刺眼。
周围的景象，再次开始扭曲、变化。
冰冷的石板路，坚硬而刺骨。
周围，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的眼神冰冷、鄙夷、愤怒，像无数根针，刺在无心的身上。
审判台。
他又回到了这个让他痛不欲生的地方。
他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双手被粗糙的麻绳绑着，动弹不得。
面前，官沐沐正端着一杯漆黑的毒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带着冰冷的笑容。
“无心，”官沐沐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棱，“饮下它，净业寺数百僧人的性命，就能得以保全。你是个聪明的人，应该知道该怎么选择。”
无心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仿佛看到了锁妖塔的方向。
那里，念桃正在承受着无尽的折磨和痛苦，等着他去救。
可他……救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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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怎么选，都是错。
都是万劫不复。
“净业寺的僧人……真的能活下去吗？”无心的声音嘶哑而颤抖。
“当然。”官沐沐笑得更加得意，“只要你饮下这杯酒，发誓永远效忠于我，永远不再与那狐妖有任何瓜葛，我可以向你保证，净业寺会安然无恙。”
无心看着那杯漆黑的毒酒，又仿佛看到了念桃绝望的眼神。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念桃……对不起……”
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泪水模糊了视线。
最终，他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杯毒酒。
“不——！不要喝！”
一个凄厉的呼喊声在耳边响起。
是念桃！
无心猛地转过头，只见念桃浑身是血，被铁链锁着，挣扎着想要朝他跑来，却被几个镇妖司修士死死按住。他的眼中充满了绝望、痛苦和不敢置信。
“无心！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念桃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变得沙哑，“你说过会相信我的！你说过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念桃……”无心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看着他眼中碎裂的信任，心如刀绞。
他想解释，想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被迫的。
可他不能。
他只能将所有的痛苦和愧疚，都咽回肚子里。
“青丘妖孽，祸乱人间，人人得而诛之。”无心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冰冷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我与你，本就不是一路人。从此以后，恩断义绝，各不相干。”
“恩断义绝……各不相干……”念桃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冰冷的恨意，“好……好一个恩断义绝……好一个各不相干……无心，我记住你了！”
无心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他举起手中的毒酒，一饮而尽。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股灼烧般的疼痛，瞬间流遍全身。
剧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念桃……对不起……”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念头。
……
“念桃……”
一声微弱的呼唤，从干裂的嘴唇中溢出。
无心躺在冰冷的床榻上，眉头紧紧蹙着，脸色苍白得如同纸一般。两行清泪，从紧闭的眼角滑落，顺着脸颊，缓缓滴落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守在床边的老仆忠伯，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眼中充满了怜悯和无奈。
忠伯是看着无心长大的，从他还是个懵懂的小和尚，到后来成为净业寺最有天赋的弟子，再到被官沐沐控制，成为镇妖司的傀儡，最后被册封为国师……他见证了无心所有的荣耀和痛苦。
他知道，这位表面风光无限的国师，内心深处，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
尤其是刚才，他听到了无心在昏迷中，反复呼唤着一个名字——“念桃”。
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好像是很多年前，那个被青丘驱逐，后来又被镇妖司通缉的九尾狐王的名字。
忠伯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他拿起一块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为无心擦去脸上的泪痕和冷汗，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少爷，您受苦了。”忠伯低声呢喃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要是……要是能让您少受点苦就好了……”
他伺候无心多年，自然知道官沐沐对他做了些什么，知道他体内中了难以根治的毒，知道他这些年过得有多煎熬。
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仆，人微言轻，除了在一旁默默守护，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这时，无心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口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呼吸也变得更加急促、微弱。
“少爷！”忠伯连忙上前，想要按住他，却又怕弄疼了他，只能焦急地呼喊着，“少爷！您醒醒！太医马上就来了！您再撑一撑！”
但无心依旧深陷在痛苦的幻觉中，无法醒来。
他的意识，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宫宴之上。
念桃猩红的眸子，冰冷的恨意，贯穿他胸膛的血色狐尾，还有那句诛心的话语——“当年那杯毒酒……我的小和尚，百年过去，这穿心之痛……滋味如何？”
“痛……”
无心在意识的边缘，无声地回答。
真的……好痛……
比当年饮下毒酒的痛，还要痛千万倍……
这种痛，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灵魂深处的。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一点点撕裂。
“念桃……我对不起你……”
“念桃……原谅我……”
“念桃……”
他在昏迷中，一遍遍地呼唤着这个名字，声音微弱而绝望，听得忠伯心都碎了。
忠伯看着床上气息越来越微弱的无心，看着他脸上那无法掩饰的痛苦和悔恨，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知道，少爷这次，恐怕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房间，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无心苍白而痛苦的脸。
但这象征着希望的阳光，却没能驱散他身上的死气。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缓慢。
胸口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
忠伯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探探他的鼻息，却又怕得到那个最不想听到的结果，手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
房间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无心偶尔发出的、微弱的呓语，还在证明他的存在。
“念桃……”
这是他说的最后两个字。
说完这两个字，他的身体，彻底不动了。
胸口的起伏，彻底停止了。
忠伯的手，终于落了下去。
没有感觉到任何气息。
忠伯的身体，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悲痛。
“少……少爷……”
他颤抖着嘴唇，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己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少爷……终究还是走了……
带着那么多的痛苦和悔恨，走了……
忠伯缓缓地跪了下去，对着床榻上的无心，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少爷……一路走好……”
“到了那边……就再也没有痛苦了……”
阳光，越来越亮。
但这阳光，却照不进这房间里的悲伤和绝望。
也照不进那个刚刚逝去的、充满了痛苦和遗憾的灵魂里。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血月盟秘密巢穴。
正在折磨官沐沐的念桃，突然猛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股难以言喻的、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脸色变得惨白，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怎么回事……”念桃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痛……”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生生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只剩下无尽的寒冷和恐慌。
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永远地离他而去了。
念桃猛地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都城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是他……
是无心……
他怎么了？
念桃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乱。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立刻赶回都城，去看看那个让他恨之入骨，却又在潜意识里无法放下的人。
但他很快就压下了这股冲动。
他是来复仇的。
他不能因为那个背叛者，而乱了方寸。
“呵……”念桃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充满了冰冷和自嘲，“一个背叛者而己……死了才好……死了才干净……”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脏，痛得有多厉害。
他转过身，再次看向牢房里瑟瑟发抖的官沐沐，眼中的杀意，比之前更加浓郁、更加冰冷。
“我们……继续。”
他的声音，冷得如同来自九幽地狱。
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极致的折磨，才能缓解心中那股莫名的、撕心裂肺的剧痛。
牢房里，再次响起了官沐沐凄厉的惨叫声。
但这一次，念桃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复仇的。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千里之外的国师府里，那个他又爱又恨的人，己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的爱恨纠缠，似乎……就此画上了一个句号。
又或者说……
这仅仅只是另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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