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造假事件过去后的第三天，南海的风浪终于平息了。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蓝鲸一号”的甲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海面上波光粼粼，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美得让人暂时忘记了潜藏在深处的危险。
医疗舱里，沈玉白正在为华昱做例行检查。
华昱的恢复情况不算理想。爆炸产生的冲击波震伤了他的内脏，加上吸入了少量有毒气体，他的肺部出现了轻微的炎症。更让沈玉白担心的是，在检查过程中，他发现华昱的呼吸频率明显偏高，尤其是在做深呼吸动作时，能听到明显的哮鸣音。
“你的呼吸有问题。”沈玉白放下听诊器，眉头紧锁，“我怀疑你可能有潜水性肺气压伤的后遗症。”
华昱靠在床头，脸色依旧有些苍白，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毫不在意。
“潜水性肺气压伤是由于潜水员在上升过程中减压不当，导致肺泡破裂，气体进入肺循环引起的。”沈玉白解释道，“如果不及时治疗，可能会导致永久性的肺功能损伤，甚至引发更严重的并发症。”
“知道了。”华昱的语气依旧平淡，“需要怎么治？”
“高压氧治疗。”沈玉白的语气很肯定，“通过在高压环境下吸入纯氧，促进肺部气泡的吸收，修复受损的肺泡组织。”
华昱的眉头瞬间皱紧了：“我不去。”
“必须去。”沈玉白的态度也很坚决，“这不是可选项，是必须进行的治疗。你的肺功能己经出现了明显的下降，如果不及时干预，以后可能再也无法下潜了。”
“无法下潜正好。”华昱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省得再出什么幺蛾子，连累别人。”
沈玉白知道他还在为数据造假事件耿耿于怀，或许还有那天在医疗舱外听到的那句“眉眉”带来的尴尬。
“这不是连累不连累的问题，这是你的健康。”沈玉白的声音放柔了一些，“华昱，你的身体不只是你自己的，还关系到整个团队的安危。你是团队的核心，如果你倒下了，很多重要的任务都无法完成。”
“少跟我说这些大道理。”华昱别过脸，看向窗外，“我说不去，就不去。”
“华昱！”沈玉白的语气加重了几分，“你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潜水性肺气压伤如果恶化，可能会导致气胸、血胸，甚至危及生命！”
“死了正好，一了百了。”华昱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锥，刺得沈玉白心口生疼。
沈玉白看着他倔强的侧脸，心里涌起一股无力感。这个男人，总是这样，用最伤人的话来掩饰自己的脆弱。
“我不会让你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沈玉白深吸一口气，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如果你不愿意配合，那我只能采取强制措施。根据平台安全条例，对于可能影响作业安全的健康隐患，医生有权采取必要的干预措施。”
华昱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玉白：“你敢？”
“你可以试试。”沈玉白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坚定。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像两柄锋利的剑，火花西溅。医疗舱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最终，华昱的眼神先闪烁了一下。他知道，沈玉白不是在开玩笑。这个看似温和的医生，骨子里有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好。”华昱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语气里充满了不甘和愤怒，“我去。但如果治不好，你就等着被我投诉吧。”
沈玉白没有在意他的威胁，只要他愿意接受治疗就好。
下午三点，华昱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脸色阴沉地站在了高压氧舱门口。
沈玉白己经换好了专门的棉质衣物，手里拿着两份知情同意书。
“在进去之前，你需要先签这个。”沈玉白把同意书递给华昱，“上面写了高压氧治疗可能出现的风险和并发症。”
华昱看都没看，接过笔，在签名处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同意书扔还给沈玉白，动作里充满了抵触。
沈玉白捡起同意书，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后，才打开了高压氧舱的门。
“进去吧。”
高压氧舱的空间不大，大约只有两个立方米，里面放着两张躺椅。舱体是透明的有机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情况。
华昱弯腰走了进去，在靠窗的那张躺椅上坐下，背对着门口，显然不想再和沈玉白有任何交流。
沈玉白也跟着走了进去，在另一张躺椅上坐下，然后关上了舱门。
“治疗过程大约需要九十分钟。”沈玉白按下控制面板上的按钮，“压力会逐渐升高到2.5个大气压，可能会有点耳痛，做吞咽动作可以缓解。如果感到任何不适，立刻告诉我。”
华昱没有回应，依旧背对着他。
沈玉白也不再说话，专注地看着控制面板上的压力指针，一点点向上爬升。
随着舱内压力的升高，耳边传来嗡嗡的声响。空气变得越来越沉重，压迫着耳膜，带来一种轻微的胀痛感。
沈玉白做了几个吞咽动作，缓解了耳痛。他转头看向华昱，发现他正皱着眉头，用手捂着耳朵，脸色有些难看。
“做吞咽动作，或者张嘴打哈欠。”沈玉白提醒道。
华昱依旧没有理他，但沈玉白看到他微微张了张嘴，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
舱内的压力还在继续升高，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
沈玉白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他知道，对于有潜水性肺气压伤的人来说，高压氧治疗虽然有效，但过程并不轻松，甚至可能会诱发一些不适反应。
他密切地观察着华昱的状态，看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起伏明显，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感觉怎么样？”沈玉白忍不住问道。
华昱还是没有回应，但他的身体却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沈玉白的心提了起来。这不是正常的反应。
“华昱？你没事吧？”沈玉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
就在这时，华昱突然猛地转过身，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痛苦，呼吸急促得像要窒息。
“开……开门……快开门！”华昱的声音嘶哑而颤抖，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舱内压力过大，动作变得异常迟缓。
“华昱，你冷静点！”沈玉白连忙按住他，“现在不能开门！减压过快会有生命危险！”
“我受不了了！”华昱的情绪彻底失控了，他用力推开沈玉白的手，疯狂地拍打着舱门，“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这里要爆炸了！我要出去！”
他的眼神涣散，瞳孔放大，显然是出现了严重的恐慌症状。
沈玉白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了，华昱的PTSD被触发了。
封闭的空间，高压的环境，沉闷的声响……这一切都和深海潜水时的感觉太像了，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三年前的那次事故，联想到了林眉葬身的那片黑暗深海。
“华昱，你看着我！”沈玉白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了一下，“这里不是深海，也不会爆炸！你很安全，这只是在做治疗！”
但华昱己经完全陷入了恐慌之中，根本听不进任何话。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爆炸的火光，林眉绝望的眼神，还有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海水。
“水……好多水……我要淹死了……眉眉！救我！眉眉！”华昱语无伦次地喊着，身体抖得像筛糠，呼吸越来越微弱，脸色也变得惨白如纸。
他的呼吸频率己经超过了每分钟西十次，出现了明显的呼吸碱中毒症状。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因为呼吸衰竭而昏迷。
沈玉白急得满头大汗。他试图按住华昱，让他平静下来，但华昱的力气极大，又处于极度恐慌的状态，根本控制不住。
“华昱！醒醒！你看着我！”沈玉白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
就在这时，华昱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像一头濒死的困兽。他死死地盯着沈玉白，突然猛地扑了上来，一把抓住了沈玉白的手臂，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沈玉白疼得闷哼一声，感觉手腕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像是骨头都要被他咬碎了。
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沈玉白的白衬衫，也溅到了华昱的脸上。
浓重的血腥味在狭小的高压氧舱里弥漫开来。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尝到血腥味的那一刻，华昱疯狂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沈玉白手腕上流淌的鲜血，眼神里的恐慌和疯狂，像退潮的海水一样，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和呆滞。
他的呼吸渐渐放缓了，身体的颤抖也停止了。
沈玉白忍着剧痛，没有推开他。他能感觉到华昱的牙齿还咬在他的皮肉里，但力道己经减轻了很多，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依赖。
“华昱……”沈玉白的声音有些虚弱，“没事了……都过去了……”
华昱缓缓地松开嘴，看着沈玉白手腕上那个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涌。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对不……起……”华昱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碰那个伤口，却又猛地缩了回来，像是怕烫到一样。
沈玉白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愤怒和疼痛，突然就变成了浓浓的无奈和心疼。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用力按住伤口，试图止血。
“没事了。”沈玉白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治疗快结束了，再忍忍。”
华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手腕上的伤口，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懂。
高压氧舱里再次陷入了寂静，只有控制面板发出的微弱蜂鸣声，和两人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沈玉白能感觉到手腕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血，手帕己经被浸透了，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但奇怪的是，看着华昱平静下来的侧脸，他竟然觉得这点疼痛，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或许，这就是沈玉白之前说过的“共犯”。
他在用自己的疼痛，换取华昱的平静。
九十分钟的治疗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漫长。
当控制面板发出“嘀嘀”的提示音，显示治疗结束时，沈玉白几乎要虚脱了。
舱内的压力开始缓慢下降，耳边的嗡嗡声也渐渐消失了。
当压力恢复到正常水平，舱门被打开的那一刻，新鲜空气涌了进来，沈玉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像是获得了新生。
医护人员立刻走了进来，看到沈玉白手腕上的伤口，都吓了一跳。
“沈医生！您受伤了！快！处理一下！”
沈玉白摆了摆手：“没事，小伤。先看看他。”
医护人员连忙给华昱做了简单的检查，确认他没有大碍后，才扶着他走出了高压氧舱。
华昱走的时候，回头看了沈玉白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跟着医护人员走了。
沈玉白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才让护士处理自己的伤口。
伤口很深，需要缝合。护士用碘伏消毒的时候，疼得他龇牙咧嘴。
“沈医生，您这是怎么弄的？被什么东西咬了吗？”护士一边麻利地准备缝合针线，一边好奇地问道。
沈玉白笑了笑，没有解释：“不小心被利器划到了。”
护士也没有再多问，开始给他缝合伤口。
针线穿过皮肉的感觉很清晰，带来一阵阵刺痛。但沈玉白的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华昱离开的方向。
他在想，经过这次“呼吸过载”的经历，华昱和他之间的关系，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变化？
是会因为愧疚而更加疏远？还是会因为这次近乎荒唐的“血祭”，而产生某种更复杂、更深刻的联系？
沈玉白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从华昱咬下那一口，尝到他鲜血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某种平衡，己经被彻底打破了。
南海的夕阳，将天空染成了一片绚烂的橘红色。海风拂过甲板，带来一丝凉意。
沈玉白看着手腕上缠着的厚厚的纱布，上面隐约透出一点红色。
他轻轻抚摸着纱布，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残留的、属于华昱的齿痕。
这道伤口，或许会像华昱手腕上的那道疤痕一样，成为他们之间又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
一个关于疼痛，关于救赎，关于“共犯”的印记。
而这道印记背后，潜藏的是怎样汹涌的情感暗流，或许连沈玉白自己，都无法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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