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艇的氧气循环系统发出第三声警报时，沈玉白正在给华昱缝合额角的伤口。医用针线穿过皮肉的瞬间，华昱的肩膀猛地绷紧，却没像往常那样骂出声——他的注意力全在控制台闪烁的红灯上。
“氧含量跌破19%了。”华昱的声音压得很低，左手还在按压肋骨的伤处，“刚才的塌方肯定撞裂了输气管道。”
沈玉白的手顿了顿，线头在指尖打了个死结。他抬头看向舱顶的压力表，指针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掉。“能修吗？”
“得去舱底。”华昱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沈玉白按住。
“你别动。”沈玉白拿起手电筒，光束扫过华昱渗血的手腕，“我去。”
“不行！”华昱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放柔了语气，“舱底空间太窄，你的震颤……”
“总比两个人一起闷死强。”沈玉白打断他，抓起工具箱往舱门走。路过黑匣子时，他特意停顿了一秒——那个巴掌大的金属盒就放在保温箱里，像块捂不热的冰。
舱底的积水没过脚踝，冰冷的液体顺着裤管往上爬。沈玉白用手电筒照向管道接口，果然在三通阀的位置看到道细微的裂缝，正滋滋地往外冒气泡。他摸出扳手卡住阀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亨廷顿的震颤让扳手在手里不断打滑。
“该死……”沈玉白低骂一声，额角的冷汗滴进积水里。就在这时，他的手腕突然被稳稳按住——华昱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单膝跪在水里，肩膀的伤口在灯光下泛着红肿。
“看着。”华昱没看他，只是将他的手包裹在自己掌心，引导着扳手顺时针转动。他的呼吸很沉，每动一下都牵扯到肋骨的伤，喉间溢出压抑的痛哼。
阀门拧紧的瞬间，氧气警报声戛然而止。沈玉白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华昱虎口的烫伤还没愈合，新的伤口又在渗血，混着积水在金属地板上晕开细小的红圈。
“逞什么能。”沈玉白的声音有些发哑。
华昱没说话，只是借着他的力站起来。回程时，他突然伸手抓住沈玉白的手腕，将什么东西塞进他掌心——是那块刻着坐标的钨钢片，边缘还沾着他的血。
“拿着。”华昱的指尖冰凉，“万一……”
“没有万一。”沈玉白将钨钢片塞进衬衫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我们得一起出去。”
回到医疗舱时，氧含量刚好回升到21%。沈玉白重新给华昱处理伤口，这次他没再拒绝，只是在酒精棉球碰到肋骨时，视线越过沈玉白的肩膀，落在那个黑色的金属盒上。
“打开它吧。”华昱突然说。
沈玉白的动作顿了顿。“现在？”
“嗯。”华昱的喉结动了动，“早知道早了断。”
黑匣子的外壳是特制的钛合金，抗水压性能极强。沈玉白用激光切割器沿着接缝处游走，光束接触金属的瞬间，溅起细小的火花，像深海里垂死的磷虾。
“里面会有什么？”沈玉白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切割声吞没。
“三年前的录音，还有操作日志。”华昱的目光很首，“林眉出事前十五分钟，操作舱的监控突然中断，只有这个黑匣子在工作。”
切割器的嗡鸣停止时，沈玉白的手抖得厉害。他掀开金属盖，露出里面的存储芯片，还有个被防水袋包裹的小东西——是支录音笔，笔身刻着极小的“眉”字。
播放键按下的瞬间，电流的杂音像群受惊的蜂，猛地撞进耳膜。三秒后，林眉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带着深海作业特有的静电干扰：
“……华叔，您确定要修改抗压参数？这会让舱体负荷超过安全值的……”
沈玉白的呼吸顿住了。华叔？华昱的父亲？
“小眉，就按我说的做。”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批原油要是再拖工期，上面会查下来的。”
“可是……”
“没有可是！”男人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忘了你弟弟的医药费是谁在付？还是说，你想让华昱知道你偷偷给他父亲转账的事？”
录音笔里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林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挣扎：“我改……但出了事我不负责。”
“放心，出不了事。”男人轻笑一声，“对了，华昱那小子呢？让他来操作舱一趟，我有东西给他。”
“他在检修焊接设备……”
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撞击声淹没，紧接着是金属扭曲的尖啸，林眉的惊呼声刺破耳膜：“抗压值破表了！舱体在变形——华昱！华昱救我！”
录音戛然而止。
医疗舱里一片死寂，只有氧气循环系统的嗡鸣。沈玉白看向华昱，他的脸白得像纸，手指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
“我就知道……”华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天他突然叫我去拿‘父亲的遗物’，原来是为了支开我……”
沈玉白突然想起华昱左手腕的疤痕——第4章里那个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像道闪电劈进脑海。“你父亲是不是碰过你的手腕？在你去操作舱之前？”
华昱猛地抬头，眼里布满血丝：“你怎么知道？”
“催眠触发点。”沈玉白的声音发紧，“我在神经学文献里见过，特定压力刺激疤痕能诱发催眠状态……你根本不是故意篡改设备数据，是被他控制了！”
华昱的身体晃了晃，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所以林眉最后的求救……我听到了却没反应……因为我被他催眠了……”
他突然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挤出来，像头受伤的幼兽。沈玉白走过去想扶住他，却被猛地推开——华昱的拳头狠狠砸在舱壁上，金属发出沉闷的响声，血顺着墙壁往下流。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华昱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是他亲儿子！他就不怕我也死在里面？”
沈玉白没说话，只是重新按下录音笔的播放键。这次他调慢了速度，在林眉的惊呼声后面，捕捉到段极微弱的电流声，像是有人在急促地敲击键盘。
“这是什么？”他放大音频，噪音里隐约能辨出摩斯密码的节奏。
华昱的哭声戛然而止。他凑到扬声器前，眉头越皱越紧：“是坐标……林眉在发井架的精确坐标。”
“为什么？”
“因为那里藏着东西。”华昱的眼神陡然锐利，“她跟我提过，发现了华氏集团和海外公司的秘密交易记录，就藏在井架的应急储存箱里。”
沈玉白的心脏猛地一跳。“所以你父亲杀她，不只是为了原油工期……”
“是为了那些证据。”华昱接过录音笔，指尖在“眉”字刻痕上反复，“他知道林眉不信任他，早就留了后手。”
就在这时，潜水艇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控制台的屏幕瞬间黑掉，应急灯亮起刺眼的红光。
“怎么回事？”沈玉白扶住摇晃的桌子。
华昱冲到控制台前，拍打着黑屏的显示器：“是声呐！有人在用高频声波探测我们！”
“谁？”
“除了苏尧还能有谁。”华昱的声音冷得像冰，“她肯定在跟踪黑匣子的信号。”
震动越来越剧烈，舱壁的接缝处开始渗进水珠。沈玉白看着不断闪烁的红灯，突然抓起黑匣子塞进防水袋：“我们得把它藏起来。”
“藏哪？”
沈玉白的目光落在舱底的排水口：“外面有片热液喷口群，温度高到能屏蔽所有信号。只要把黑匣子放进去……”
“不行！”华昱打断他，“喷口的压力能把金属压成饼，你想让林眉的遗言彻底消失？”
“总比被苏尧抢走强！”沈玉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可以记住坐标，等风头过了再回来找！”
华昱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突然沉默了。应急灯的红光在沈玉白脸上明明灭灭，让他想起漏油井口那天，这双眼睛也是这样，带着决绝的疯狂。
“我去。”华昱抓起潜水服，“你在这儿等着。”
“华昱！”沈玉白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你的肋骨！还有手腕的伤……”
“总比两个人一起死强。”华昱掰开他的手指，语气里带着刻意的轻松，“忘了？你还欠我两条命没讨回来。”
沈玉白看着他走进减压舱，舱门关闭的瞬间，他突然想起黑匣子里没听完的最后几秒——在林眉的惊呼声后面，似乎有个极轻的叹息，像在说什么。
他重新播放录音，将音量调到最大。这一次，他听清了。
那不是叹息，是林眉用最后力气说的话，轻得像缕烟：
“华昱，别恨自己……”
减压舱的指示灯变成绿色时，沈玉白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捂住嘴，压抑的哭声混着潜水艇的震动声，在空旷的舱室里回荡。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会出事，知道华昱会被冤枉，知道他会困在愧疚里三年。
潜水艇的震动突然停了。沈玉白冲到观察窗前，看到华昱的深潜器正缓缓驶向远处的热液喷口，那些翻滚的黑色烟柱像群沉默的巨兽，在探照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就在深潜器即将抵达喷口群时，一道强光突然从斜后方射来——是苏尧的游艇！
“华昱！快躲开！”沈玉白对着通讯器大喊。
深潜器猛地转向，堪堪避开游艇的撞击。但随之而来的渔网却像张巨网，死死缠住了深潜器的推进器！
“该死！”华昱的声音带着愤怒和无奈，“推进器失灵了！我被吸向喷口了！”
沈玉白看着深潜器一点点被热液喷口的引力拖拽，距离那些翻滚的黑烟越来越近。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死。
“华昱！听着！”沈玉白抓起工具箱，冲向舱底的备用推进器，“我给你争取时间，你把黑匣子扔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竟然徒手拆掉了备用推进器的外壳。电流顺着指尖窜上来，麻痛感蔓延到西肢百骸，却奇异地压制住了亨廷顿的震颤。
“沈玉白！你干什么？！”华昱的声音带着恐慌。
“别废话！”沈玉白将推进器的电缆接在潜水艇的动力系统上，“三秒后我会启动备用引擎，产生的冲击波能帮你挣脱渔网！你只有十秒时间！”
“你疯了！这样会炸掉整个动力舱的！”
“总比两个人一起死强！”沈玉白按下启动键，“华昱，记住坐标！北纬18°23'，东经115°12'，热液喷口群C区！”
引擎启动的轰鸣震耳欲聋，整个潜水艇像被扔进滚筒洗衣机，剧烈地摇晃起来。沈玉白死死抓住栏杆，看着观察窗里的深潜器借着冲击波的力量挣脱渔网，将一个小小的黑色物体扔进热液喷口的黑烟里。
就在这时，动力舱传来一声巨响——电缆短路引发了爆炸。
沈玉白被气浪掀飞出去，重重撞在舱壁上。意识模糊的最后一秒，他看到华昱的深潜器正拼命朝他驶来，像道不肯熄灭的光。
“林眉……我没让你失望……”沈玉白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彻底陷入黑暗。
华昱冲进医疗舱时，沈玉白的额头还在流血。他抱起这个比想象中轻得多的人，发现他的左手紧紧攥着什么——是那块刻着坐标的钨钢片，边缘己经被体温焐热。
“沈玉白？醒醒！”华昱的声音在发抖，手指探向他的颈动脉。
微弱的搏动传来时，华昱突然跪倒在地，将脸埋在沈玉白的颈窝。热液喷口的黑烟还在眼前翻滚，林眉的遗言还在耳边回响，可怀里这温热的呼吸，却比什么都重要。
“你欠我的两条命……”华昱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现在变成三条了。”
潜水艇的应急灯还在闪烁，像片永不熄灭的星海。华昱抱着沈玉白，在弥漫着血腥味和海水咸味的舱室里，第一次放声大哭。
黑匣子里的遗言找到了归宿，而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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