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作业服的温控系统发出第三声警报时，华昱正在焊接一根首径五十厘米的输油管道。300米的海底漆黑如墨，只有焊枪喷出的电弧在他面罩里映出片跳动的蓝光，将管壁上附着的白色海鞘照得像串腐烂的尸花。
“还有最后两米。”通讯器里传来沈玉白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滋滋声，却比任何深海探照灯都要明亮，“稳住，别着急。”
华昱没有回应。他的左手腕隐隐作痛，那道被父亲用催眠术烙下的疤痕像条活虫，在潜水服的密封手套里蠕动。三天前从海底墓园回来后，这处旧伤就没安分过，尤其是在深海高压环境里，疼得像有把钝刀在反复切割神经。
他按下焊枪的开关，电弧的嗡鸣瞬间淹没了通讯器里的呼吸声。熔融的金属液顺着管道的裂缝流下，在海水中迅速冷却，凝结成道丑陋的焊疤。华昱的动作很稳，稳得不像个刚从催眠阴影里挣脱的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面罩后的额头早己布满冷汗。
突然，管道上方的探照灯闪了一下，灭了。
漆黑瞬间吞噬了一切。华昱下意识地按下备用灯开关，狭窄的光束刺破黑暗，却在前方的海水中照出个扭曲的人影——长发在水中飘荡，潜水服的颜色是林眉最喜欢的孔雀蓝。
“华昱。”
女人的声音透过潜水服的传声系统传来，清晰得不像深海里的幻听。华昱的心脏猛地一缩，焊枪差点脱手。
“你看，这里的珊瑚真漂亮。”人影缓缓转过身，那张脸在光束中若隐若现，正是三年前沉入海底的林眉，“你说过要陪我来看的，怎么现在才来？”
华昱的呼吸骤然急促，面罩里的氧气含量开始下降。他知道这是幻觉，是海底墓园那只黑匣子触发的创伤记忆，但大脑却像被深海压力挤扁的罐头，理智碎成了渣。
“不是我……”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海水喃喃自语，声音在面罩里闷得像哭，“不是我害你的……”
“不是你是谁？”林眉的脸突然凑近，瞳孔里映出他惊恐的模样，“是你亲手改了我的氧气阀参数，是你在监控室里看着我氧气耗尽……华昱，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焊枪从手中滑落，在海水中打着旋儿沉向深渊。华昱想去抓，手腕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是林眉的头发，冰冷滑腻，像无数条海蛇，越勒越紧。
“放开我……”他挣扎着，左手腕的疤痕突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认了吧。”一个冰冷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是父亲。华昱猛地转头，看到父亲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管道上，手里把玩着那个银色的催眠遥控器，“你就是个凶手，从出生那天起就是。”
“不——！”
华昱的嘶吼在面罩里炸开。他像头被激怒的困兽，疯狂地撕扯着缠在手腕上的“头发”，却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潜水服管线。幻觉中的父亲和林眉渐渐重叠，变成无数张嘲讽的脸，在黑暗中围着他旋转、狞笑。
窒息感突然袭来。华昱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无意识地抓着胸前的氧气管阀门。父亲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死了就解脱了，死了就能赎罪了……”
对，死了就好了。
他闭上眼睛，手指用力一拧。
“嗤——”
高压氧气带着白雾从阀门处喷涌而出，在海水中形成串细密的气泡。面罩里的气压迅速下降，华昱的耳膜像被针扎一样疼，眼前阵阵发黑。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氧气一起流逝，却有种诡异的平静——这样就能去见林眉了，就能亲口跟她说对不起了。
就在意识即将模糊的瞬间，一道强光刺破黑暗，照在他脸上。
“华昱！你干什么！”
沈玉白的声音像道惊雷，炸得华昱混沌的大脑嗡嗡作响。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到沈玉白穿着轻便潜水服，正用脚蹼奋力向他游来。男人的脸上没戴面罩，因为亨廷顿震颤而微微扭曲，却在看到他敞开的氧气管阀门时，瞬间涨得通红。
沈玉白冲到他面前，一把按住他还在拧阀门的手。他的力气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亨廷顿带来的震颤让他的指尖在华昱手背上划出细碎的血痕。
“你疯了吗？！”沈玉白的声音因为水下通讯器的失真而显得格外尖锐，“就为了那些狗屁幻觉，你要放弃命？！”
华昱的眼神依旧涣散，嘴里喃喃着：“她在叫我……我该去了……”
“谁也没叫你！”沈玉白突然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他的面罩上。塑料面罩发出沉闷的响声，华昱被打得偏过头，眼神有了一丝清明。“看着我！华昱，看着我！”
华昱缓缓转过头，对上沈玉白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像个即将失去珍宝的孩子。这双眼睛，曾在漏油井口的火光中看透他的伪装，曾在地下焊接场的蓝光里读懂他的痛苦，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拔河。
“氧气快没了。”沈玉白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跟我回去，好不好？”
华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被幻觉中的父亲按住了肩膀。“别听他的，”冰冷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只有死才能赎罪。”
他猛地推开沈玉白，再次伸手去抓氧气管阀门。沈玉白早有防备，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腰。两人在海水中扭打起来，沉重的潜水服让动作变得迟缓，却更添了几分绝望的张力。
“放开我！”华昱嘶吼着，不断用手肘撞击沈玉白的背。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亨廷顿的震颤在剧烈运动下变得更加严重。
沈玉白没有松手。他知道自己力气不如华昱，只能用尽全身力气缠住他，像只濒死的章鱼。就在这时，他的手摸到了华昱腰间挂着的一卷深海焊接电缆——那是用来应急修补管道的，首径三厘米，由高强度钢丝编织而成，足够坚韧。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闪过沈玉白的脑海。
他猛地松开华昱，在对方愣神的瞬间，抓起电缆的一端，迅速缠上华昱的手腕。华昱反应过来，挥拳打向他的脸。沈玉白偏头躲过，脸颊还是被擦到，火辣辣地疼。但他没有停顿，双手飞快地打着绳结——那是华昱教他的深海救援结，越挣扎越紧。
“沈玉白！你干什么！”华昱终于意识到他的意图，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愤怒。
“带你回家。”沈玉白的声音异常平静，他将电缆的另一端牢牢系在自己的安全带上，然后启动了潜水服的推进器，“你不想走，我就拖你走。”
推进器的轰鸣声在海水中扩散开来。华昱被拖着向后退，他疯狂地挣扎，手腕上的电缆勒得越来越紧，几乎要嵌进肉里。但沈玉白像块咬定猎物的狼，无论他怎么反抗，都不肯松半分力气。
“放开！我不回去！”华昱的氧气己经耗尽，意识开始模糊，嘴里胡乱喊着，“让我死……赎罪……”
沈玉白没有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他的视线死死盯着前方的潜水钟，推进器的燃料表在不断下降，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亨廷顿的震颤让他的手臂越来越酸，视线也开始模糊，但他不敢停下，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华昱。
他怕一回头，就再也没有力气坚持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潜水钟的轮廓终于出现在探照灯的光束中。沈玉白咬紧牙关，将推进器的功率开到最大。华昱的身体在海水中颠簸着，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手腕上的电缆己经被血染红，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狰狞的红线。
“快到了……”沈玉白对着通讯器喃喃自语，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再坚持一下……”
当两人终于进入潜水钟的舱门，沈玉白按下关闭按钮的瞬间，他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板上。华昱也软软地倒了下去，头歪在一边，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发紫，显然己经窒息昏迷。
沈玉白连滚带爬地扑过去，颤抖着摘下华昱的面罩，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捏住他的鼻子，口对口地渡气。亨廷顿的震颤让他的动作很不稳定，气息断断续续，但他没有放弃，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肺里的空气送进华昱的身体。
“华昱……醒醒……”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别睡……不准睡……”
不知过了多久，华昱的胸膛突然剧烈起伏了一下，咳出一大口带着海水的唾沫。他缓缓睁开眼，眼神依旧涣散，但总算有了些生气。
“水……”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沈玉白连忙爬起来去找水，回来时却发现华昱正试图解开手腕上的电缆。他的动作很慢，很笨拙，像个刚学会用手的婴儿，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恐惧。
“别解。”沈玉白把水递给他，声音里带着疲惫的沙哑，“等你清醒了再说。”
华昱没有理他，依旧固执地解着绳结。沈玉白看着他手腕上那道深深的勒痕，和旧疤痕重叠在一起，像条丑陋的蜈蚣，心里突然一阵刺痛。
他走过去，在华昱面前蹲下，轻轻握住他的手。
“是我。”沈玉白的声音很轻，“玉白。我们回家了。”
华昱的动作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慢慢聚焦，在看到沈玉白的脸时，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不是无声的流泪，而是带着浓重鼻音的呜咽，压抑了三年的恐惧、愧疚、痛苦，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爆发出来。
沈玉白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任由他的眼泪打湿自己的潜水服。潜水钟外，深海依旧漆黑冰冷，但舱内的两个人，却在彼此的陪伴中，找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对不起……”华昱哭了很久，才抽噎着说出三个字。
“我知道。”沈玉白的声音很轻，“我都知道。”
他知道华昱不是故意的，知道他被催眠控制，知道他这些年活在怎样的地狱里。但知道不代表不痛，看到华昱亲手切断氧气管的那一刻，他的心脏像是被生生剜掉了一块，疼得连呼吸都困难。
“以后别再这样了。”沈玉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
华昱的哭声突然停了。他看着沈玉白苍白的脸，看着他因为震颤而微微发抖的嘴唇，看着他眼底深藏的恐惧，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自私。他以为死了就能解脱，却忘了还有一个人在等他回家，一个需要他用生命去守护的人。
“我……”华昱想说什么，却被沈玉白打断了。
“别说了。”沈玉白站起身，开始解手腕上的电缆，“先处理伤口。”
电缆解开的瞬间，华昱手腕上的勒痕清晰地暴露出来，皮肉外翻，渗着血丝，和旧疤痕交织在一起，触目惊心。沈玉白拿出急救包，小心翼翼地给他消毒、包扎，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会留疤。”沈玉白的声音很轻。
“没关系。”华昱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说，“这样我就不会忘了。”
不会忘了这次的濒死体验，不会忘了沈玉白不顾一切的救援，不会忘了自己还有活下去的责任。
沈玉白没有说话，只是包扎的动作更轻了。潜水钟开始上浮，透过观察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海水从漆黑逐渐变成深蓝，再到浅蓝。阳光像金色的箭，刺破海水，在舱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快到水面了。”沈玉白看着窗外，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
华昱点点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沈玉白的脸。这个男人，用他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两个人的命运；用他颤抖的双手，将自己从地狱边缘拉了回来。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这样的眷顾。
“玉白，”华昱突然说，“谢谢你。”
沈玉白转过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水面上的阳光，温暖而耀眼。
“我们之间，不用说谢谢。”
潜水钟冲破海面的那一刻，阳光瞬间灌满了整个舱室。华昱看着沈玉白被阳光照亮的侧脸，突然觉得，无论未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只要有这个人在身边，他就有勇气去面对，去抗争，去好好地活下去。
因为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在这片曾埋葬了他的罪恶感和绝望的深海之上，有一个人，正用他的爱和生命，为他撑起一片可以重新呼吸的天空。而他，也必须为了这个人，好好地活着，像从未受过伤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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