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款单是凌晨三点塞进病房门缝的。
沈玉白被纸张摩擦地面的声响惊醒时，华昱正坐在窗边看海。月光把他的侧影刻成锋利的剪影，左手腕的疤痕在暗光里泛着青紫色，那是戒断反应留下的新印记。
“又烧起来了？”沈玉白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神经痛钉在枕头上。亨廷顿的震颤在夜里格外猖獗，指尖的抽搐让他连捏起那张催款单都费劲。
“基因治疗的第三期款。”华昱转过身，手里攥着个锈迹斑斑的焊枪喷嘴，那是他从废铁堆里捡回来的，磨得发亮的边缘能映出人影，“医院说再拖下去，就要停药。”
沈玉白的手指顿了顿。催款单上的数字像烧红的钢针，扎得他眼睛发疼。他知道华昱这些天在偷偷接私活——检修港口的老旧油管，焊接渔船的破洞，甚至帮水族馆修补大型鱼缸。那些带着海水腥气的零钱被他仔细地叠成方块，塞进床底的铁盒里，可比起这串天文数字，不过是杯水车薪。
“停就停吧。”沈玉白把催款单揉成纸团，动作因为震颤显得格外缓慢，“反正……”
“没有反正。”华昱打断他，声音冷得像海底的冰，“我己经接了活。”
沈玉白猛地抬头，看清了华昱眼底的决绝。那不是接普通私活的眼神，那是像当年在漏油井口，他把刀片藏进袖管时的眼神——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什么活？”沈玉白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滑，“华昱，你看着我。”
华昱避开他的视线，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合同。纸张边缘沾着黑色油渍，像从废油池里捞出来的。甲方栏印着个陌生的能源公司logo，项目名称那栏用加粗字体写着：马里亚纳海沟热液喷口焊接作业。
“热液喷口……”沈玉白的声音发飘，他研究了半辈子海洋地质，比谁都清楚那意味着什么。400摄氏度的超热水柱，比大气压高百倍的水压，还有足以腐蚀钢铁的强酸环境，“那是自杀！没有任何焊接设备能在那种环境下正常工作，更别说……”
“我能。”华昱的语气异常平静，他拿起那个磨亮的焊枪喷嘴，在月光下转了个圈，“我改了焊枪的耐热组件，用的是沈氏重工去年淘汰的航天级钛合金，能抗住500度高温。”
沈玉白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腥味。沈氏重工，他父亲的公司，那个早就把他除名的家族企业。原来华昱连这个都算到了，连他最后一点尊严都要碾碎了来用。
“你改了也没用。”沈玉白抓住华昱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旧伤里，“热液喷口的流体速度超过每秒三米，你根本没法稳定焊枪。还有硫化物结晶，会瞬间堵塞喷嘴——”
“我试过了。”华昱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茧子磨得沈玉白皮肤发疼，“在模拟舱里练了七十三个小时，找到结晶形成的规律了。”
沈玉白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突然明白了。这些天华昱不是在港口干活，他是泡在实验室里，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品。那些新添的烫伤，那些深夜里压抑的咳嗽，都是为了这个“最后焊缝”做准备。
“谁发的活？”沈玉白的声音在发抖，“是苏尧的人？还是你父亲那边——”
“不重要。”华昱抽出被他攥住的手，从床底拖出个沉重的金属箱。箱子打开的瞬间，一股机油混着海水的味道涌出来，里面是改装过的深海焊接服，管线接口处缠着密密麻麻的绝缘胶带，“他们给的钱够付你三期治疗费，还能剩下一笔，够你……”
“够我送你下葬吗？”沈玉白的震颤突然加剧，他抓起桌上的玻璃杯就往地上砸。杯子没砸中目标，在轮椅扶手上撞得粉碎，玻璃碴溅到华昱手背上，划出细小的血珠。
华昱没动，任由血珠顺着指缝滴进金属箱。他只是弯腰，一片一片捡起玻璃碴，动作慢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玉白，”他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叹息，“你还记得在南极科考站，你说过什么吗？”
沈玉白的呼吸一滞。
“你说，真正的焊接不是把两块铁粘在一起，是让它们融化，变成新的东西。”华昱把最后一片玻璃碴放进掌心，慢慢握紧，鲜血从指缝渗出来，“现在我们就像两块快碎的铁，总得有个人先化掉，才能把另一个焊起来。”
“我不准！”沈玉白的声音突然拔高，神经痛让他眼前发黑，“华昱，你敢去我就——”
“你就怎样？”华昱抬头看他，眼底翻涌着沈玉白看不懂的情绪，像热液喷口周围翻滚的浑浊海水，“像上次那样，替我顶罪进监狱？还是学苏尧，拿自己的命当筹码？”
他走过来，蹲在沈玉白轮椅前，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拂开他汗湿的额发。这个动作温柔得不像话，和他说的话形成诡异的反差。
“玉白，这次让我来。”华昱的指尖停在沈玉白肩膀的刺青上，那里的皮肤还带着淡淡的青色，是那个齿痕状图案的轮廓，“你身上己经有我的印记了，该我……留点什么给你了。”
出发前一天，沈玉白的神经痛达到了顶峰。他蜷缩在床上，连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疼，却死死抓着华昱的衣角不放。
“把这个带上。”沈玉白从枕头下摸出个东西塞进华昱手里，那是枚用钛合金片焊成的小鲸鱼，鳍部被磨得光滑，是他这些天趁着清醒时一点点焊出来的，“热液区有抹香鲸迁徙，它们的声呐能帮你定位……”
华昱握紧那枚金属鲸鱼，冰凉的质感顺着掌心蔓延到心脏。他知道沈玉白不是信那些，是想给彼此留个念想。
“等我回来。”华昱弯腰，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像在进行某种庄严的宣誓，“回来给你焊个新轮椅，带避震的那种，能在冰面上跑的。”
沈玉白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机油味。这味道曾经让他厌恶，如今却成了唯一的慰藉。
作业船驶离港口时，沈玉白坐在甲板上，看着华昱穿戴好焊接服。那身银白色的装备像具金属棺材，头盔的面镜反射着刺目的阳光，让人看不清里面的表情。
“深度3000米，温度387摄氏度，硫化物浓度超标12倍。”通讯器里传来潜水钟操作员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华工，确认下设备。”
“焊枪正常，生命体征正常。”华昱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有点失真，“玉白，听见吗？”
“听见。”沈玉白的声音在发抖，他紧紧攥着那个通讯器，指节泛白，“我在。”
“记住我说的话。”华昱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调整呼吸，“如果……我是说如果，没回来，那笔钱一定要收下，好好治病。”
“闭嘴！”沈玉白低吼道，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华昱，你要是敢食言，我就把你那些破焊枪全扔进海里，让你下辈子都碰不到——”
“好啊。”华昱笑了，笑声透过电流传来，带着种奇异的温柔，“等我回来，你扔多少我都捡回来。”
潜水钟开始下沉，像颗被投入深海的银色子弹。沈玉白看着它一点点消失在海平面，首到变成个模糊的光点，最后彻底融入那片深蓝色的深渊。
时间变得异常缓慢。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铁丝，勒得人喘不过气。沈玉白坐在通讯器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深度、温度、水压、华昱的心率……那些数字像一条条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
“己抵达热液喷口区域。”一个小时后，通讯器里传来华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开始清理焊缝。”
“小心那些烟柱，”沈玉白提醒道，声音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变得嘶哑，“白色的是高温区，黑色的有剧毒——”
“知道，你讲过八百遍了。”华昱的声音带着笑意，“沈老师，要不要远程指导下？”
沈玉白没笑。他能想象出那画面：在漆黑的海底，无数根滚烫的热液柱像魔鬼的手指，从海床的裂缝里喷涌而出，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呈现出诡异的彩虹色。华昱就悬浮在那片“地狱”中央，穿着沉重的焊接服，像个孤独的舞者。
焊接开始了。通讯器里传来焊枪工作的滋滋声，混杂着水流的轰鸣。那声音在别人听来或许刺耳，在沈玉白耳里却像某种生命的律动，每一声都牵动着他的心脏。
“温度太高，焊枪喷嘴结晶了。”三个小时后，华昱的声音带着喘息，“正在清理……”
“慢慢来，不急。”沈玉白看着屏幕上飙升的温度数据，手心全是汗，“你的氧气还够吗？”
“够。”华昱的声音顿了顿，“玉白，给我讲点什么吧，随便什么都行。”
“讲什么？”
“讲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华昱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种奇异的温柔，“在沈氏重工的实验室，你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个烧杯，差点被我绊倒。”
沈玉白的眼眶热了。他当然记得。那天华昱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头发乱糟糟的，眼神像匹没驯化的狼。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两个人，会走到今天这步。
“你当时瞪我一眼，说‘走路不长眼睛吗’。”沈玉白笑着说，声音里带着哽咽，“我还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
“我是被你手里的烧杯吸引了。”华昱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里面的溶液在发光，像你现在眼睛里的光。”
通讯器里沉默了几秒，只有焊枪工作的滋滋声在持续。沈玉白知道，华昱在集中精神处理那个棘手的焊缝。他不敢再说话，怕打扰到他，只是紧紧攥着那个通讯器，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又过了两个小时，就在沈玉白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通讯器里突然传来华昱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成了！玉白，你看！”
沈玉白猛地抬头，看向屏幕上的实时画面。虽然因为信号干扰有些模糊，但他还是能看清——那条原本断裂的地热管道，此刻被一道完美的焊缝连接起来，在热液柱的映衬下泛着金属的光泽。
那是华昱的杰作，是他用生命完成的最后焊缝。
“华昱！你做到了！”沈玉白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眼泪汹涌而出，“快回来！我们回家！”
“等我……”华昱的声音突然变得断断续续，带着强烈的电流杂音，“玉白，我好像……”
“怎么了？华昱！你怎么了？”沈玉白的心猛地沉下去，他死死抓着通讯器，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热液……涌流……”华昱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像是被什么东西吞噬，“那枚鲸鱼……在你那儿……”
“华昱！华昱！”沈玉白嘶吼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通讯器里只剩下刺耳的电流声，像无数根钢针，扎进他的耳朵。屏幕上的画面开始剧烈晃动，最后定格在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光点在闪烁，像深海里的磷火。
海面上突然掀起一阵巨浪，带着硫磺的刺鼻气味。沈玉白踉跄着跑到船舷边，看着那片刚刚还平静的海面，此刻像沸腾的锅，无数气泡翻涌上来，在阳光下炸裂。
“华昱——！”
他朝着那片深蓝色的深渊嘶吼，声音被海风撕碎，消散在茫茫大海里。没有人回应，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像在为某个逝去的灵魂哀悼。
沈玉白瘫坐在甲板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通讯器。首到冰冷的海水漫过他的裤脚，他才缓缓抬起手，摸向自己肩膀的刺青。那里的皮肤己经愈合，形成一个浅浅的印记，像个永不磨灭的伤疤。
他知道，华昱留下的不只是这个印记。
还有那道横跨在深海的焊缝，像条银色的丝带，连接着生与死，过去与未来。
以及，他藏在心底的那句话，没能说出口的那句——
“我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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