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的月光像块被打碎的玻璃，零零散散地洒在沈玉白摊开的图纸上。他的机械臂悬在半空，金属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图纸上的深海热液喷口坐标己经模糊成一团灰影，就像三天前，他最后一次看清华昱的脸时，那双眼睛里逐渐散开的光。
“还在看？”华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焊接后的沙哑。他手里提着个铁皮箱，里面是刚从黑市换来的抗生素，铁皮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仓库里格外清晰。
沈玉白的机械臂猛地一颤，图纸从膝头滑落。他慌忙去捡，指尖却一次次穿过那张薄薄的纸——亨廷顿的震颤在视力衰退后变得更加猖獗，就像知道他即将失去最后一件武器，正肆意地掠夺着他仅存的尊严。
华昱几步跨过来，按住他的手腕。他的掌心带着焊枪的温度，烫得沈玉白一哆嗦。“别捡了。”华昱的声音很轻，像怕碰碎什么，“我读给你听。”
沈玉白没有动。他能感觉到华昱蹲在自己面前，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机油味，却再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三天前的检查报告还揣在怀里，“视网膜色素变性”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医生说，最多还有一周，他就会彻底陷入黑暗。
“东经142°，北纬28°。”华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刻意放柔的节奏，“深度2100米，有三个活跃的热液喷口，温度在300到400摄氏度之间……”
沈玉白的机械臂在平板上敲出字：“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你以前讲过。”华昱笑了笑，指尖轻轻划过他的眉骨，“说那里的烟囱体像倒挂的冰锥，喷出来的黑烟里藏着最古老的生命。”
沈玉白的眼眶突然热了。他想起去年在医院的屋顶，自己曾指着星空给华昱讲深海坐标，那时他的视力还没衰退，华昱的左手腕也还没有因为频繁的催眠后遗症而留下那道狰狞的疤痕。
“华昱。”沈玉白的机械臂抓住他的手，在他掌心用力地写，“我看不见了。”
华昱的动作猛地僵住。沈玉白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能听到他骤然变重的呼吸声。仓库里的月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远处货轮的鸣笛声，悠长而苍凉，像在为某段即将结束的时光送行。
“我知道。”华昱的声音有些发飘，他反手握住沈玉白的机械臂，将那冰凉的金属贴在自己脸上，“我知道。”
三天后，黑市医生带着手术器械出现在仓库。他穿着件沾满血污的白大褂，口罩上方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目光在华昱和沈玉白之间来回扫视，像在评估两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角膜移植不难。”医生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带着浓重的口音，“但供体必须是活体，而且要立刻手术，否则错过最佳窗口期……”
“开始吧。”华昱打断他，脱掉工装外套，露出手臂上蜿蜒的血管。他的左手腕用绷带缠着，那里的疤痕在手术灯的照射下泛着诡异的红——昨天夜里，父亲的催眠指令再次发作，他用焊枪的高温才勉强压制住那股自残的冲动。
“华昱！”沈玉白的机械臂猛地抓住他的手腕，金属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不见医生手里的手术刀，但能闻到那股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气息，像极了三年前华昱为他做肝脏移植时的味道。
“别怕。”华昱掰开他的机械指，在他掌心轻轻拍了拍，“就当……换我当你的眼睛。”
沈玉白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的呜咽。他想摇头，想告诉华昱他不要这双眼睛，不要用他的黑暗换自己的光明。可失语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华昱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按住他。”医生对助手说，冰冷的金属器械碰撞声在耳边响起。
华昱突然抓住沈玉白的机械臂，将它按在自己胸口。“听着我的心跳。”他的声音很稳，稳得像在深海中作业时的声呐信号，“等你能看见了，第一个就看它还在不在跳。”
沈玉白的机械臂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华昱胸腔里的搏动，有力而坚定，像他亲手焊成的焊缝，坚固得足以抵御一切风浪。手术灯的光线在他眼前逐渐模糊，最终化作一片刺目的白，像沉入深海前最后看到的海面反光。
他不知道手术进行了多久，只知道华昱的心跳一首很稳，知道那只按住自己的手始终没有松开，知道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世界虽然模糊，却不再是一片混沌。
医生己经离开，仓库里只剩下他和华昱。华昱躺在旁边的行军床上，眼睛上蒙着厚厚的纱布，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是手术时麻药过敏留下的。
沈玉白的机械臂轻轻抬起，悬在华昱的纱布上方，却迟迟不敢落下。他能看清纱布的纹理，能看清华昱眉骨的轮廓，甚至能看清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可这清晰的世界却像座沉重的监狱，压得他喘不过气。
“醒了？”华昱的声音有些沙哑，头微微偏过来，却因为看不见而找不到他的方向，“能看见吗？”
沈玉白的眼泪再次涌了上来。他在平板上敲出字：“能。”
“那就好。”华昱笑了笑，伸手想摸他的脸，却在半空停住，显然是忘了自己己经看不见，“医生说恢复期要一周，别用太多眼。”
沈玉白没有回答。他看着华昱蒙着纱布的眼睛，看着那片洁白下隐约透出的红肿，突然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深夜，华昱因为换药的疼痛而发出轻微的呻吟。沈玉白悄悄爬起来，机械臂在仓库角落摸索着——那里藏着华昱白天用来修补铁门的钛合金碎片和小型焊枪。
他要做一件事，一件只有在黑暗中才能完成的事。
钛合金碎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沈玉白的机械臂握着它，在华昱的行军床边蹲下来。他仔细地描摹着华昱的眼型，从眉骨到眼睑，从眼角到眼尾，每一个弧度都刻在心里——这是他用新换来的光明，看到的第一个完整轮廓，他要把它永远留住。
焊枪的喷嘴发出轻微的嗡鸣。沈玉白闭上眼睛，任由刚刚恢复的视力再次陷入黑暗。他不需要看见，华昱的样子早己刻在他的骨髓里，就像华昱左手腕的疤痕，就像他背上那行“你比病更毒”的刻痕，早己成为彼此身体的一部分。
蓝白色的火焰在黑暗中绽放，像深海热液喷口的磷光。钛合金在高温下逐渐变形，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熔化的气味。沈玉白的机械臂因为专注而异常稳定，亨廷顿的震颤仿佛被这炽热的火焰暂时压制，让他能精准地焊接出每一道弧线。
他想起第一次在医院见到华昱的情景。那时他的眼睛还很亮，能看清他工装口袋里露出的半张林眉的照片，能看清他左手腕那道还很新鲜的疤痕，能看清他看向自己时，眼神里复杂的情绪——有警惕，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想起在深海潜艇里，华昱用焊接环套住他无名指时的眼神，坚定而炽热，像焊枪喷出的火焰，要将彼此的命运永远熔在一起。
他想起苏尧死后，华昱背对着他焊接金库门的样子，蓝火映在他眼底，像两簇燃烧的星。
这些画面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化作机械臂的动力，让那片钛合金在火焰中逐渐成型，最终变成一副完整的面具，精准地复刻了华昱的眼型，连眉骨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当最后一道焊缝冷却时，天边己经泛起了鱼肚白。沈玉白的机械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发出轻微的卡顿声，眼睛也因为过度疲劳而阵阵刺痛。但他看着那副金属面具，突然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滑落。
华昱不知何时己经醒了，正侧着头，显然是被焊接的声音惊动。“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摸索着想要坐起来。
沈玉白连忙走过去，扶住他的肩膀。他拿起那副金属面具，轻轻贴在华昱蒙着纱布的眼睛上，大小刚刚好，像为他量身定做的铠甲。
“这是……”华昱的手指抚上冰冷的钛合金，突然明白了什么，身体猛地一颤。
沈玉白的机械臂环住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纱布上，用只有两人能懂的气音说：
“以后我当你的眼睛。”
华昱的身体彻底僵住了。他能感觉到沈玉白的眼泪透过纱布渗进来，能感觉到那副金属面具的冰凉，更能感觉到那句话里沉甸甸的重量——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是同归于尽的承诺，是要将彼此的光明与黑暗永远捆绑在一起的决绝。
“好。”华昱的声音哽咽着，伸出手，紧紧抱住了沈玉白，“以后你当我的眼睛，我当你的手脚，我们……”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沈玉白用机械臂按住了嘴唇。沈玉白拿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眼睛上，那里还残留着泪水的温度。
不需要更多的语言。
当华昱的纱布被拆下时，沈玉白就坐在他对面，手里捧着那副金属面具。阳光透过仓库的破洞照进来，在面具上折射出耀眼的光，像华昱曾经拥有过的光明。
“左边是操作台，右边是工具箱。”沈玉白的机械臂在他掌心写字，“往前走三步，有个台阶。”
华昱按照他的指引，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步。当他的指尖触到熟悉的焊枪时，突然笑了。“还能焊。”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释然的坚定。
沈玉白看着他摸索着拿起焊枪，看着他左手腕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红，看着他即使看不见，手指的动作也依旧精准，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从未如此清晰过。
也许光明和黑暗从来都不是绝对的。就像他和华昱，一个失去了声音，一个失去了光明，却在用另一种方式，为彼此照亮前行的路。
仓库外的货轮鸣响了汽笛，悠长的声音穿过破旧的屋顶，带着新生的希望。沈玉白拿起那副金属面具，轻轻戴在自己脸上。钛合金的凉意贴着皮肤，却奇异地让他感到安心。
从今天起，他就是华昱的眼睛，替他看遍世间风景。
而华昱，是他的声音，替他说出所有未尽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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