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的霉味里混着铁锈的腥气，像沈玉白喉咙里反复涌上的血腥味。他蜷缩在行军床上，机械臂死死抵着肋骨下方——那里的癌细胞正在疯狂啃噬神经，每一次搏动都像有把钝刀在胸腔里搅动，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又疼了？”华昱的声音从焊接面罩后面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他正在加固仓库的铁门，焊枪的蓝火在昏暗里炸开，把影子投在墙上，像只张牙舞爪的兽。
沈玉白没力气回应。他咬着枕巾，尝到布料粗糙的纤维和自己的血味。亨廷顿的震颤和癌痛搅在一起，让他的身体像台失控的机器，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机械臂的关节因为剧烈颤抖而发出刺耳的嗡鸣，金属外壳磕在床架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白痕。
华昱关掉焊枪，摘下面罩时，额角的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落，砸在满是油污的工装裤上。他几步跨到床边，左手腕的疤痕在应急灯下发烫——那是前几天处理苏尧后事时，被催眠的残余记忆灼出的红痕。
“药呢？”华昱的手抚上沈玉白汗湿的额头，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却压不住那股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疼。
沈玉白的机械臂在床头柜上摸索，金属指节碰倒了药瓶。白色的药片滚了一地，像撒了把碎雪。他看着那些药片，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鲜红的血沫溅在床单上，开出妖异的花。
“没用了……”沈玉白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这是他失语后难得能发出的气音，“止不住……”
华昱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得这种疼——三年前在热液喷口，他的左腿被钢梁压碎时，也曾感受过这种让人生不如死的剧痛。但沈玉白的疼更甚，那是癌细胞在啃噬生命，是现代医学都束手无策的酷刑。
“等着。”华昱转身冲进仓库深处的储藏室。那里堆着他们从货轮上带出来的杂物，蒙着厚厚的灰尘。沈玉白看着他翻箱倒柜的背影，机械臂的摄像头捕捉到他左手腕的疤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像条苏醒的毒蛇。
几分钟后，华昱拿着个褐色的小瓶子回来。瓶身没有标签，玻璃上布满划痕，一看就有些年头了。“找到这个。”他的声音有些发紧，“以前在钻井平台备的，对付工伤剧痛的。”
沈玉白的机械臂敲了敲瓶身。鸦片酊。他在医学院时见过这种药，强效镇痛，却也容易成瘾，像披着糖衣的毒药。
“别无选择了。”华昱拧开瓶盖，刺鼻的苦杏仁味瞬间弥漫开来。他倒出三滴药液在掌心，然后蹲下身，捏住沈玉白的下巴，“张嘴。”
沈玉白偏过头。他看着华昱掌心那几滴琥珀色的液体，突然想起第一次基因治疗失败的夜晚，也是这样剧烈的疼痛，华昱把他死死按在浴缸里，冰冷的海水呛得他差点窒息。
“玉白。”华昱的声音软了下来，指尖轻轻着他颤抖的嘴唇，“忍过这阵就好了。”
沈玉白还是没张嘴。他的机械臂抓住华昱的手腕，金属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亨廷顿的震颤在剧痛中达到顶峰，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却清晰地看到华昱眼底的红血丝，看到他左手腕那道永远不会愈合的疤痕。
“听话。”华昱突然低下头，用自己的嘴唇封住了沈玉白的嘴。
苦涩的药液顺着舌尖涌入喉咙，带着灼热的刺痛，像岩浆流过干涸的河床。沈玉白的挣扎瞬间僵住，他能感觉到华昱的牙齿轻轻咬着他的下唇，尝到他口腔里淡淡的机油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是刚才焊接时被火花烫破的嘴角。
这不是吻。
是渡药，是强迫，是绝境里的同归于尽。
华昱的舌尖抵开他的牙关，将最后一滴药液送进喉咙深处。他能感觉到沈玉白的喉结剧烈滚动，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痉挛在药物作用下渐渐平息。首到确认药液被完全吞下，他才缓缓松开手。
“咳咳……”沈玉白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混合着冷汗滚落，“你……”
“睡吧。”华昱打断他，用袖子擦去他嘴角的药渍，动作温柔得不像他，“醒来就不疼了。”
鸦片酊的药效来得很快。沈玉白的眼皮越来越沉，胸腔里的剧痛像被浓雾笼罩，渐渐变得模糊。他看着华昱坐在床边，看着他用镊子一片一片捡起地上的药片，看着他左手腕的疤痕在灯光下明明灭灭，最终还是抵不过药物的困意，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仓库里一片漆黑。应急灯不知何时熄灭了，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损的屋顶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胸腔里的疼痛没有完全消失，却变成了一种钝重的闷痛，像压着块潮湿的海绵。沈玉白动了动手指，机械臂的传感器显示电量还剩30%。他侧过头，看到华昱趴在床边睡着了，呼吸均匀，右手还握着那瓶鸦片酊。
月光落在华昱的背上，照亮了他工装外套上的破洞，露出的皮肤上能看到新旧交错的疤痕。沈玉白的机械臂轻轻抬起来，指尖悬在他的背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药物带来的眩晕感还没完全褪去，疼痛却像退潮后的礁石，开始一点点显露狰狞。沈玉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知道华昱有多累，从苏尧的尸体到油库的爆炸，从躲避追杀到为他止痛，这个男人的神经己经绷到了极限。
可那股钝痛还在蔓延，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骨髓。沈玉白的视线扫过床头柜，突然定格在那个黑色的小盒子上——里面装着他用来记录数据的盲文笔，笔尖是锋利的钨钢，能在金属上刻字。
他的机械臂轻轻勾过那个盒子，打开。冰冷的笔尖触到掌心时，他打了个寒颤。月光下，华昱的背微微起伏，像平静的海面，却不知底下藏着多少暗礁。
沈玉白撑起身体，机械臂的关节发出轻微的嗡鸣。他俯下身，将盲文笔的笔尖抵在华昱的后颈，那里的皮肤很薄，能清晰地摸到脊椎的轮廓。
“嘶……”华昱的身体猛地一颤，却没有醒，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得更沉了。
沈玉白的机械臂在颤抖，不是因为亨廷顿，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闭上眼睛，笔尖用力刺进皮肤。
疼。
华昱的背瞬间绷紧，却依旧没有醒，只是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许是太累了，许是潜意识里的信任，他任由那尖锐的疼痛在背上蔓延，像接受一场迟来的审判。
沈玉白一笔一划地刻着，每一次用力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钨钢笔尖划破皮肤，带出细小的血珠，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他能感觉到华昱的肌肉在颤抖，能感觉到他压抑的闷哼，却没有停下。
这是他唯一能发出的声音。
是疼痛的宣泄，是依赖的控诉，是爱到极致的诅咒。
当最后一笔落下时，沈玉白的机械臂再也支撑不住，盲文笔“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瘫回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里的钝痛和手臂的酸痛交织在一起，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种扭曲的平静。
华昱终于醒了。他坐起身，反手摸向自己的后背，指尖触到那些新鲜的刻痕时，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转过头时，正好看到沈玉白闭着眼睛，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月光照亮了华昱背上的字。
“你比病更毒。”
五个字，刻得很深，血珠正顺着沟壑缓缓滑落，像五条蜿蜒的红蛇。
华昱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看着沈玉白苍白的脸，看着他眼角未干的泪痕，突然明白了。这不是报复，不是愤怒，是沈玉白在对他说：我有多痛，就有多依赖你；我有多恨这毒药，就有多离不开你。
他没有去擦背上的血，只是重新躺下，背对着沈玉白，任由那些刻痕在黑暗中隐隐作痛。
“睡吧。”华昱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明天……我再给你找药。”
沈玉白没有回应。他能感觉到华昱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传过来，能感觉到他因为疼痛而轻微的颤抖，却像被鸦片酊麻痹了神经，再也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仓库外的风停了，只有远处货轮的鸣笛声偶尔传来，悠长而苍凉。月光在地上投下两道依偎的影子，像两个被命运诅咒的囚徒，用疼痛作为锁链，将彼此牢牢捆在这无边的黑夜里。
华昱的背很疼，像被烙铁烫过一样。但他知道，这疼痛会像他左手腕的疤痕，像他腹部的手术疤，像他左腿里的钢板一样，最终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成为沈玉白刻在他身上的，永不磨灭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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