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透过厚重的窗棂，闷闷地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敲在人心上的丧钟。
易彦儒没有睡。
他躺在冰冷的床榻上，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月光从窗缝里挤进来，在暗色的锦缎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将那些精致的花纹切割得支离破碎，像极了他此刻的人生。
脖颈上的银项圈和脚踝的脚链，在寂静中偶尔会发出极其轻微的碰撞声，像是在无声地提醒他——你是囚徒，是玩物。
他缓缓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左颊上那道狰狞的烙印。
疤痕己经结痂，却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凹凸不平的触感，以及烙印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那痛楚不仅仅来自皮肉，更来自灵魂深处被彻底践踏的屈辱。
白天在宴会上，苏简攸那看似关切实则嘲讽的眼神，王显那谄媚又鄙夷的嘴脸，还有赵将军那粗鲁的推搡……一幕幕，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在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切割着。
而左焕绉，就像一个掌控全局的恶魔，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在众人的目光中挣扎、屈辱，然后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像施舍一样，将他带回这个华丽的囚笼。
“呵……”
易彦儒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嘶哑而悲凉，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带着无尽的自嘲。
想他易彦儒，曾经是何等风光。
十二岁入太学，十五岁伴读东宫，二十岁拜为国师，辅佐君王，安定天下。
那时的他，白衣胜雪，站在朝堂之巅，受万民敬仰，一言可定乾坤。
他还记得，那年北境告急，他亲自挂帅出征，率领大军，踏破贺兰山阙，斩将夺旗，何等意气风发。
凯旋归来时，百姓夹道相迎，欢呼声震彻云霄。秦伯站在人群中，老泪纵横，阿澈穿着小小的铠甲，蹦蹦跳跳地喊着“师父最厉害”。
那时的阳光，温暖而明亮，照在他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可现在呢？
他成了一个连尊严都被剥夺殆尽的奴隶，一个任人摆布的玩物。
身上穿着华美的衣服，住着奢华的房间，却如同被困在黄金牢笼里的鸟，失去了所有的自由和尊严。
那些曾经的荣光，那些曾经的骄傲，那些曾经的温暖……如今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一遍遍凌迟着他的神经。
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些美好的过往，是不是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而现在，他才从梦中醒来，坠入了无边无际的地狱。
易彦儒缓缓地坐起身，赤着脚，走到窗边。
他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却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窗外，是寂静的庭院，月光洒在石板路上，泛着惨白的光。远处的回廊上，挂着的宫灯在风中摇曳，像一个个鬼火。
他能看到巡逻的侍卫，手持长刀，步伐整齐地走过，铠甲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里是靖王府，是左焕绉的地盘，是他的囚笼。
他被困在这里，日复一日地承受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他想起了秦伯和阿澈。
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左焕绉说，只要他乖乖听话，就会善待他们。
可他知道，左焕绉的话，从来都不可信。
他就像一个玩弄猎物的猫，总是在你以为看到希望的时候，再给你致命一击。
秦伯年事己高，身体不好，怎么禁得起折腾？阿澈还那么小，从未受过苦，怎么忍受得了那种恐惧？
一想到他们可能遭受的苦难，易彦儒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必须忍耐。
为了秦伯，为了阿澈，他必须忍耐。
哪怕这种忍耐，需要付出尊严，付出自由，甚至付出灵魂的代价。
可是，真的还能忍耐多久？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心里的某些东西，正在一点点地死去。
那些曾经的信念，曾经的坚守，曾经的温柔……正在被无尽的黑暗和屈辱，一点点地吞噬。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东西。
仇恨。
是的，仇恨。
恨左焕绉的残忍，恨苏简攸的背叛，恨那些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小人，甚至……恨自己的无能和软弱。
这种仇恨，像一颗种子，在他心底最阴暗、最潮湿的地方，悄然生根发芽。
它汲取着痛苦和屈辱的养分，疯狂地生长着，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在每一个深夜，都被这无声的恨意折磨得无法入眠。
易彦儒伸出手，抚摸着窗棂上冰冷的雕刻。
那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象征着富贵荣华。
多么讽刺。
曾经的他，拥有世间一切的荣华富贵，却视若敝履。
如今的他，一无所有，却要为了苟活，忍受这奇耻大辱。
他想起了自己的佩剑，“流光”。
那是先帝所赐，剑身锋利，吹毛断发，陪伴他征战沙场，平定叛乱。
在他被定罪的那天，“流光”被当众折断，扔进了火堆里，化为一堆废铁。
就像他的人生一样，曾经光芒万丈，如今却只剩下一堆灰烬。
“流光……”易彦儒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凉。
如果“流光”还在，他是不是可以……
不。
他摇了摇头，苦笑着。
就算“流光”还在，他现在这副模样，又能做什么呢？
他的内力被压制，行动被束缚，甚至连反抗的勇气，都快要被磨灭了。
左焕绉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他就像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再怎么咆哮，也只能引来猎人的嘲笑。
易彦儒转过身，回到床榻边。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东西。
那是一块磨得光滑的石子，是他在苦役营的时候，偷偷藏起来的。
那时的他，虽然痛苦，却还有一丝逃跑的希望。
他曾无数次地着这块石子，想象着逃离后的生活。
可现在，他连这点希望，都快要失去了。
他紧紧地攥着石子，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不。
不能放弃。
绝对不能放弃。
秦伯和阿澈还在等着他。
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和屈辱，他必须加倍奉还。
左焕绉，苏简攸，还有那些所有伤害过他，嘲笑过他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要让他们知道，就算是坠入地狱，他易彦儒，也能从地狱里爬回来，拖着他们一起，永世不得超生。
仇恨的火焰，在他死寂的眼底，悄然点燃，跳跃着，散发着冰冷而危险的光芒。
他将石子重新藏回枕头底下，像是藏起了一个秘密，一个希望，一个复仇的誓言。
然后，他躺回床榻上，闭上眼睛。
但他没有再试图入睡。
他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感受着心底那股悄然滋生的恨意，感受着它一点点地蔓延，一点点地吞噬掉那些痛苦和软弱。
夜，还很长。
地狱的路，也还很长。
但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不再仅仅是忍耐。
他要开始积蓄力量，像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狼，等待着反扑的时机。
他要让左焕绉，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易彦儒，就算是身处泥沼，就算是遍体鳞伤，也绝不会真正地沉沦。
那些暗夜的低语，那些无声的恨意，终将汇聚成燎原的烈火，烧毁这无边的黑暗，烧毁这罪恶的囚笼。
哪怕，这火焰最终也会将他自己，一同焚烧殆尽。
易彦儒的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的，冰冷而决绝的笑容。
复仇的种子，己经埋下。
只待时机成熟，便会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将所有的罪恶，都缠绕、绞杀。
夜风吹过庭院，带来远处更夫打更的声音，沉闷而悠长。
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而新的屈辱和折磨，也即将开始。
但这一次，易彦儒的心中，不再只有痛苦和绝望。
还有那在暗夜中悄然滋生，日益坚定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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