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黏腻的湿意，像一层化不开的愁绪，笼罩着整个王府。易彦儒提着一盏油纸灯，沿着回廊缓缓而行，灯芯跳跃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又被廊外斜飘进来的雨丝打湿，晕成一片模糊的水渍。
他要去给西跨院的账房送一份刚誊抄好的田庄清册。这本该是小厮做的事，左焕绉却特意指派了他，眼底那抹玩味的笑意，像一根细针，时刻刺着他的神经——这是试探，也是提醒，提醒他自己的身份，永远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经过花园月门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那支南海进贡的珍珠步摇，王爷明明答应给我的！凭什么转头就赏了那个贱婢？”是苏简攸的声音，带着惯有的骄纵，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苏姑娘息怒，王爷许是一时忘了……”回话的是她的贴身侍女，语气战战兢兢。
“忘了？”苏简攸冷笑一声，“他是眼里根本没我！自从那个易彦儒来了，王爷哪次看我的眼神有半分温度？”
易彦儒的脚步顿在廊柱后，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油纸灯的竹柄硌得掌心生疼。他垂眸看着灯芯在风雨中挣扎，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苏简攸，你也有今天。
想当初，她穿着华贵的锦裙，站在左焕绉身边，用涂着蔻丹的指甲划过他脸上的烙印，笑着说：“易公子这般模样，倒真像条摇尾乞怜的狗。”那时的她，何等得意，何等风光，以为自己是左焕绉心尖上的人，是这王府里唯一的女主人。
可她忘了，左焕绉的心是捂不热的寒冰，他的宠爱是掺了毒的蜜糖。今日能把你捧上云端，明日就能把你摔得粉身碎骨。
雨势渐大，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易彦儒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提着灯，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从廊柱后走了出来。
苏简攸正背对着他站在芭蕉树下，一身水红色的衣裙被雨水打湿了边角，勾勒出玲珑的身段，却掩不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听到脚步声，她猛地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容，看到是易彦儒，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如刀。
“是你？”她嗤笑一声，语气里的鄙夷毫不掩饰，“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偷听什么？”
易彦儒垂下眼睑，将油纸灯往身侧挪了挪，避开她的视线，声音放得极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属下……属下路过，不敢偷听。”
“不敢？”苏简攸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像淬了毒的鞭子，一寸寸扫过他左颊的烙印，“我看你是巴不得我失势，好趁机爬上来吧？可惜啊，你这种被王爷玩腻了的货色，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易彦儒的手指在袖中悄然握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温顺的笑容，语气谦卑得近乎卑微：“苏姑娘说笑了，属下不敢有此念头。”
“不敢最好。”苏简攸冷哼一声，转身就要走，却被易彦儒轻轻叫住。
“苏姑娘留步。”
苏简攸不耐烦地回头：“还有事？”
易彦儒抬起头，借着油纸灯昏黄的光晕，他的眼神看起来格外真诚，甚至带着一丝同病相怜的脆弱：“姑娘，雨大，还是早些回去吧。仔细淋了雨，惹王爷烦心。”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苏简攸的痛处。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眼神闪烁不定，嘴上却依旧强硬：“王爷心疼我，用不着你多嘴！”
易彦儒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太过复杂，有同情，有怜悯，还有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苏简攸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像是自己那些深藏的不安和恐惧，都被这双看似温顺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你看什么？”她厉声喝道，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
易彦儒垂下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属下只是觉得，姑娘这般好模样，若是惹了王爷不快，实在可惜。”他顿了顿，像是不经意般补充道，“前几日，属下在王爷书房整理文书，无意间看到一封密函，是关于江南盐运的……上面似乎提到了苏家。”
苏简攸的瞳孔骤然收缩。江南盐运是苏家的命脉，也是她能在左焕绉面前挺首腰杆的资本。左焕绉一向对苏家的生意不插手，怎么会突然关注起江南盐运？
“你胡说什么？”她强作镇定，声音却有些发颤，“王爷怎么会关心那些琐事？”
“属下也不确定。”易彦儒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迷茫，“许是属下看错了吧。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只是王爷近来似乎对江南那边格外上心，前几日还特意召见了盐铁司的李大人。”
苏简攸的脸色彻底白了。盐铁司的李大人是左焕绉的心腹，向来与苏家不和。左焕绉在这个时候召见他，还关注江南盐运，绝非偶然。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里浮现：左焕绉是不是想对苏家动手了？
她想起前几日左焕绉看她的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想起那支本该属于她的珍珠步摇，最终却落在了一个不起眼的侍妾头上；想起自己父亲每次提起左焕绉时，那欲言又止的担忧……
这些碎片化的细节，在易彦儒的提醒下，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的锁链，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你还看到了什么？”苏简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之前的嚣张跋扈荡然无存。
易彦儒看着她慌乱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笑意，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低下头，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属下不敢再多看……只是觉得，姑娘或许该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苏简攸重复着这西个字，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不安，“你什么意思？”
易彦儒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仿佛藏着千言万语，却又什么都没说。他微微躬身：“属下僭越了。账册还等着送去西跨院，先行告退。”
说完，他提着油纸灯，转身缓缓离去。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袍，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苏简攸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冰冷刺骨。易彦儒最后那个眼神，像一颗石子，在她心湖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早做打算……
她怎么可能不明白这西个字的意思。左焕绉是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他对她的那些“宠爱”，不过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一旦苏家失去了利用价值，或者成为了他的绊脚石，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她和苏家一起碾碎。
就像他对待那些曾经依附他，最后却被他弃如敝履的人一样。
一阵冷风吹过，苏简攸打了个寒颤。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眼神里的慌乱渐渐被一种决绝的光芒取代。
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苏简攸，绝不能落得和那些人一样的下场。
如果左焕绉真的要对苏家动手，那她……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海里萌生，带着危险的诱惑，让她心跳加速。
易彦儒……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
苏简攸不是傻子。易彦儒对左焕绉的恨意，她看得清清楚楚。他这么做，无非是想挑拨她和左焕绉的关系，借她的手，给左焕绉制造麻烦。
可是……就算知道这是一个陷阱，她似乎也别无选择了。
至少，易彦儒的出现，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也让她找到了一丝微弱的……反抗的可能。
苏简攸深吸一口气，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院落。雨水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但她的脚步却异常坚定。
回廊尽头，易彦儒站在阴影里，看着苏简攸匆匆离去的背影，眼底的冰冷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苏简攸的裂缝，己经出现了。
接下来，只需要轻轻一推。
他转身，继续提着灯，走向西跨院。雨丝落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却让他更加清醒。
左焕绉，苏简攸……你们欠我的，欠我易家的，我会一点一点，全部讨回来。
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而他，有的是耐心，和足够锋利的刀。
油纸灯的光晕在风雨中摇曳，照亮了前方的路，也照亮了易彦儒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潭底，是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足以将一切焚烧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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