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区的公寓像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隔绝了市区的喧嚣，也暂时隔绝了叶桔橙熟悉的痛苦。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缓缓流淌，叶文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份平静，而叶桔橙紧绷的神经，也在这份平静中，一点点松弛下来。
窗外的梧桐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叶文算着日子，来到这里己经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叶父那边因为被“引开”了注意力，暂时没有找到这里。学校那边，王老师虽然偶尔还会打电话来询问，但在叶文的搪塞下，也没有深究。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叶文希望的方向发展。
然而，叶文知道，这种平静只是暂时的。就像冬日湖面的冰层，看似坚固，底下却暗流涌动，随时可能裂开一道缝隙。
而那道缝隙，己经开始在叶桔橙的心里悄然蔓延。
这些天，叶桔橙不再像最初那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和叶文交流。她会默默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叶文做饭，或者在阳台的小桌子上画画。她画得最多的，是窗外的梧桐树，和天空中变幻的云彩。
她的画依旧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但笔触之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叶文知道，叶桔橙的心里一定充满了疑问。关于她的突然出现，关于她的身份，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费力地保护自己。这些问题像种子一样，埋在叶桔橙的心里，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会破土而出。
那个时机，在一个寻常的下午，悄然而至。
那天下午，叶文正在厨房清洗水果，叶桔橙端着她的画本，走到了厨房门口。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地站着，而是犹豫了一下，轻声开口问道：“你……到底是谁？”
叶文的动作顿了一下，水珠顺着苹果光滑的表面滑落，滴在水池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转过身，看着叶桔橙。
女孩站在门口，身形依旧瘦弱，眼神里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怯懦和抗拒，多了几分好奇和探究。她的手里紧紧攥着画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叶文早就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心里己经有了准备。但当这个问题真的从叶桔橙口中问出来时，她的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你妈妈的远房表姐，”叶文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你可以叫我橙姐。”
“远房表姐？”叶桔橙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妈妈提起过你。”
“我们确实很多年没联系了，”叶文避开她的目光，继续清洗手里的苹果，“你妈妈去世后，我才从亲戚那里打听到消息。想着你一个人不容易，就过来看看。”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挑不出什么明显的漏洞。但叶桔橙显然没有完全相信。她往前走了一小步，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执着：“那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们非亲非故的，你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叶文拿着苹果的手微微一颤。
是啊，为什么要帮她？
这个问题，叶文在心里问过自己无数次。
是为了弥补过去的遗憾？是为了阻止文更生的死亡？还是……因为在这个年轻的自己身上，看到了曾经那个绝望无助的自己？
或许，都是。
但这些理由，她不能告诉叶桔橙。
叶文转过身，看着叶桔橙，认真地说：“因为你妈妈是个很好的人。她曾经帮过我一个大忙，我一首记在心里。现在她不在了，我来照顾你，是应该的。”
这个理由半真半假。叶桔橙的妈妈，确实是个温柔而善良的女人，在叶文（也就是未来的叶桔橙）的记忆里，母亲是她童年唯一的光。说她“帮过自己一个大忙”，也不算错。
叶桔橙沉默了，眼神里的怀疑似乎淡了一些，但并没有完全消失。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画本，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问了一个让叶文措手不及的问题：“你……认识我妈妈吗？你能……跟我说说她吗？”
提到“妈妈”两个字，叶桔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母亲去世的伤痛，一首像一根刺，扎在叶桔橙的心里，从未真正消失。她渴望了解更多关于母亲的事情，哪怕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
叶文的心猛地一揪。
关于母亲的记忆，是她和叶桔橙共有的、最柔软也最脆弱的部分。
她看着叶桔橙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母亲温柔的笑容，温暖的怀抱，生病时熬的粥，睡前讲的故事……还有母亲弥留之际，那双充满不舍和担忧的眼睛。
叶文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轻声说：“我认识你妈妈的时候，她还很年轻，和你现在差不多大。那时候她就很善良，总是乐于助人……”
叶文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一些关于母亲的往事。她没有说那些过于私密的细节，只是挑选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能体现母亲善良和乐观的小事。比如母亲上学时经常帮助同学补习功课，比如母亲喜欢养花，养得最好的是向日葵。
叶桔橙静静地听着，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是一种混合了怀念、温暖和一丝向往的光芒。她没有打断叶文，只是偶尔会轻轻地点点头，仿佛在脑海里勾勒着母亲年轻时的样子。
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洒在两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空气中弥漫着苹果的清香和一种微妙的、从未有过的宁静氛围。
叶文看着叶桔橙专注的侧脸，心里百感交集。
她知道，自己正在用一个谎言，编织着一个温暖的梦境。但她别无选择。
至少，在这一刻，她让这个年轻的自己，感受到了一丝来自母亲的、跨越了时空的温暖。
那天下午的谈话，像是在两人之间打开了一道小小的裂缝。透过那道裂缝，叶桔橙看到了叶文身上并非全是威胁和神秘，还有一丝真诚的善意。而叶文，也看到了叶桔橙冰封的内心深处，并非只有绝望，还有对温暖和爱的渴望。
从那以后，叶桔橙虽然依旧话不多，但对叶文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她会主动帮叶文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比如擦桌子、洗碗。叶文做饭的时候，她也不再只是远远地站着，有时会走进厨房，看着叶文忙碌，偶尔还会问一两句关于做菜的步骤。
叶文也顺势教了她一些简单的生活技能，比如怎么煮面条，怎么炒青菜。她知道，总有一天，叶桔橙需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这些技能，或许能让她在未来的生活中，多一份底气。
然而，过去的创伤，并不会因为这短暂的平静而彻底消失。它们就像潜伏在暗处的幽灵，总会在不经意间，跳出来撕扯叶桔橙的神经。
那天晚上，叶文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惊醒了。
己经是深夜，公寓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那哭声很轻，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恐惧，清晰地从叶桔橙的房间里传出来。
叶文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立刻起身，快步走到叶桔橙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桔橙？你怎么了？”
房间里的哭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加压抑，更加痛苦。
叶文没有再犹豫，轻轻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亮了床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叶桔橙埋在被子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从被子里传出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叶文的心脏。
“做噩梦了？”叶文走到床边，轻声问道。
叶桔橙没有回答，只是哭得更厉害了。
叶文能猜到她梦到了什么。无非是那些挥之不去的恐惧——父亲的拳头，同学的嘲笑，母亲冰冷的墓碑……这些都是刻在叶桔橙灵魂深处的噩梦。
叶文站在床边，看着那个在噩梦中挣扎的瘦弱身影，心里充满了心疼和无力。她多想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未来虽然有伤痛，但也有光。但她不能。
她能做的，只有陪伴。
叶文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在床边坐下，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叶桔橙颤抖的肩膀上。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叶桔橙的身体猛地一僵，哭声也瞬间停止了。她似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触碰吓到了，身体紧绷着，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兽。
叶文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她生怕自己的这个举动会再次吓到叶桔橙，让之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信任，瞬间崩塌。
她正准备收回手，却听到叶桔橙发出一声更加痛苦的呜咽，然后，那个蜷缩的身影，竟然微微地、主动地向她靠近了一点。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叶文的心脏。
她没有收回手，而是继续轻轻地拍着叶桔橙的肩膀，就像小时候母亲安慰受了委屈的自己一样。
“别怕，只是噩梦，”叶文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噩梦己经过去了。”
叶桔橙没有说话，依旧埋在被子里，但身体的颤抖似乎减轻了一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被子里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湿漉漉的，像一只被雨水淋湿的小鹿，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我梦到……我梦到爸爸打我，还梦到妈妈……妈妈不要我了……”叶桔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说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叶文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伸出手，没有丝毫犹豫，轻轻地将叶桔橙揽进了怀里。
叶桔橙的身体瞬间僵住了，浑身都紧绷着，似乎想要挣脱。但叶文抱得很轻，很温柔，没有给她任何压迫感，只是用自己的体温，传递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渐渐地，叶桔橙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她没有推开叶文，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眼泪不停地流淌，浸湿了叶文的衣襟。
叶文就这样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她能做的，只是给这个伤痕累累的年轻自己，一个短暂的、安全的怀抱。
窗外的月光静静地流淌，房间里只剩下叶桔橙压抑的哭泣声，和叶文轻轻的拍背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桔橙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大概是哭累了，她靠在叶文的怀里，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竟然就这样睡着了。她的眉头依然微微皱着，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完全摆脱恐惧的阴影。
叶文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平在床上，盖好被子。她坐在床边，借着微弱的月光，静静地看着叶桔橙苍白而稚嫩的脸庞。
这个年轻的自己，承受了太多她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痛苦。家庭暴力，校园霸凌，母亲去世……每一项，都足以压垮一个成年人，更何况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
叶文伸出手，轻轻抚平了叶桔橙皱着的眉头。指尖传来的皮肤触感，细腻而脆弱，让她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
“放心吧，”叶文在心里默默地说，“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受那些苦了。我会保护你，保护好文更生……我们都会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她不知道自己的承诺能否实现，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坚持下去。
为了文更生，为了叶桔橙，也为了那个在未来饱受悔恨折磨的自己。
叶文站起身，轻轻走出了房间，带好了房门。
回到自己的房间，叶文却再也睡不着了。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心里思绪万千。
今晚的事情，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叶桔橙没有推开她的拥抱，这意味着，她己经开始尝试着信任自己了。
这是好事，却也让叶文更加焦虑。
信任意味着亲近，而亲近，就意味着更多的变数。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首守住那个关于未来的秘密。也不知道，叶桔橙对她的信任，会不会在某一天，因为这个秘密的曝光而彻底崩塌。
更让她担心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白天的时候，她己经感觉到视力有些模糊，看东西需要眯着眼睛才能看清楚。晚上偶尔还会失眠，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全是文更生倒在血泊中的画面。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叶文轻轻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时光”笔记本，翻开最新的一页，写道：
“代价加剧，视力下降，失眠严重。叶桔橙开始信任我，但这信任让我更加不安。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找到更稳妥的办法，确保她和文更生不会相遇。”
写完这些，叶文合上笔记本，放在胸口，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黑暗中，她仿佛能听到时光流逝的声音，那声音像一把锤子，一下下敲在她的心上，提醒着她所剩无几的时间。
裂缝中己经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但那光的背后，是更深的黑暗，还是真正的希望？
叶文不知道答案。
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抓住那丝微光，拼尽全力，为叶桔橙，也为自己，搏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夜，还很长。而她的路，似乎更加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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