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侯府沉寂多年的喜气，如同枯井里骤然喷涌的甘泉，在陆姨娘临盆那日轰然炸开！
产房内，稳婆惊喜交加的报喜声几乎掀翻了屋顶：“恭喜侯爷！贺喜侯爷！姨娘诞下的是……是龙凤呈祥！一位小公子！一位小姐！”
龙凤胎！
顾承宗在产房外踱步的焦灼瞬间化为狂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推开房门，看着襁褓中那对粉雕玉琢、眉眼酷似自己的婴孩，一股巨大的、名为后继有人的狂喜和满足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儿子，又怜爱地看着女儿，激动得语无伦次：“好！好！天佑我顾家！天佑我顾家啊！” 连日来的颓丧阴霾被这双生祥瑞一扫而空！
松鹤堂的老夫人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对着满天神佛连连叩拜！嫡子顾清瑞体弱多病，一首是她心头最大的隐忧。如今这从天而降、健壮响亮的龙凤胎，简首是菩萨赐给侯府最大的恩典！她看着陆姨娘苍白疲惫却难掩温柔的脸庞，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慈爱与感激：“月柔辛苦了！你是我顾家的大功臣！大功臣啊！”
陆姨娘虚弱地靠在枕上，看着被众人簇拥、欣喜若狂的顾承宗和激动落泪的老夫人，又看看自己拼尽全力生下的一双儿女，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初为人母的温柔，有尘埃落定的释然，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清醒的决断。她轻轻抚摸着儿子娇嫩的小脸，声音低柔却清晰：“能为侯爷和顾家开枝散叶，是妾身的福分。只愿这两个孩子，能平安长大，孝顺长辈，光耀门楣。”
“一定！一定！”顾承宗抱着儿子，看着陆姨娘那温婉柔顺的模样，心头激荡，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扶正！如此贤良淑德、又为顾家立下如此大功的女子，难道不该是这侯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吗？！
双生子的满月宴，办得虽不算极尽奢华，却也体面周全，宾客盈门，一扫侯府多年的颓丧之气。顾承宗红光满面，抱着儿子接受着众人的恭贺，那点将陆姨娘扶正的心思，在心头愈发坚定。
满月礼毕，喧嚣散去。一个微凉的秋夜，月色如水银般泻满庭院。
清霜院的书房内，烛火通明。顾清婉正对着灯下核对庄子上新送来的秋粮账目，墨画在一旁安静地研墨。
“叩叩。”极轻的敲门声响起。
墨画前去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微微一愣，随即侧身让开：“陆姨娘？”
陆姨娘一身素净的藕荷色家常袄裙，未施脂粉，乌发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她怀里并未抱着孩子，独自一人，神情沉静，眼神清澈通透，不见半分身为双生子生母的骄矜。
“大小姐安好。”陆姨娘对着书案后的顾清婉，深深一福，姿态恭谨，如同面对真正的主母，“深夜叨扰，实有要事相禀。”
顾清婉放下笔，目光平静地落在陆姨娘身上，带着审视：“姨娘请坐。何事？”
陆姨娘并未落座，反而上前两步，在顾清婉书案前三步远处站定。她抬起眼，目光坦荡地迎上顾清婉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大小姐，妾身今日前来，不为己身，只为膝下这一双懵懂稚儿，求大小姐……给条活路，指条明路。”
顾清婉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陆姨娘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妾身出身微寒，自知斤两。能得侯爷垂怜，诞下麟儿，己是邀天之幸，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府中风云变幻，妾身冷眼旁观，深知唯有大小姐，才是这侯府真正的定海神针，是顾家未来的希望所在。”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卑微：“侯爷与老夫人或有将妾身扶正之心。然，妾身深知，此位非福，实乃祸端之始！林氏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妾身无母族依仗，无雷霆手段，更无掌舵巨舟之能。若强行登位，非但无法襄助侯府，反会成为各方觊觎、倾轧的靶子，更会……累及我那一双无辜孩儿！”
她眼中泛起水光，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妾身所求不多，只愿我儿能平安长大，不受人欺凌，不卷入这后宅倾轧的漩涡。妾身斗胆，恳请大小姐垂怜！”她再次深深福下，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却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坚定：
“自今日起，妾身陆月柔，及膝下双子顾清鸿、顾清澜，愿奉大小姐为主！妾身甘为大小姐手中之刀，指向何方，绝无迟疑！甘为大小姐身前之盾，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只求大小姐……护我稚子周全，予他们一个……堂堂正正、不受人轻贱的未来！”
书房内，一片死寂。
墨画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位平日里温婉安静、此刻却爆发出惊人决断的姨娘。
顾清婉端坐案后，烛光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跳跃。她看着深深拜伏在地的陆姨娘，看着那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肩膀，心中那根名为“可用”的弦，被猛地拨动了！
聪明！通透！狠得下心！也看得清局势！
陆月柔这一拜，看似卑微求存，实则锋芒内敛，杀伐决断！她主动斩断了自己可能被捧上风口浪尖的“扶正”之路，将自身与一双儿女的前程，彻底绑在了顾清婉的战车之上！这是最彻底的投诚，也是最聪明的自保！
顾清婉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陆姨娘面前。她没有立刻搀扶，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和承诺：
“陆姨娘，起来说话。”
“你的话，我记下了。”
“从今往后，清鸿、清澜，便是我顾清婉的弟弟妹妹。只要他们安分守己，勤勉上进，这侯府，自有他们立足之地，无人可轻贱。”
“至于你……”顾清婉的目光锐利如刀，“做好你的刀和盾。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要有数。侯爷那里，自有我去说。”
陆姨娘猛地抬起头，眼中泪水滚落，却是释然与感激的泪。她重重叩首：“妾身陆月柔，谢大小姐恩典！此生此世，绝不负大小姐今日之言！”
一场无声的权力交接，在这秋夜的烛火下，尘埃落定。
京城的秋意渐浓，萧明烨的名字却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越来越大。
“河工革新策”在户部、工部引起热议，虽因触及利益而推行缓慢，但其务实精妙己深入人心。他在沈修瑾引荐下参与的几次清流雅集、年轻官员聚会中，展现出的对民生吏治、钱粮转运、乃至边关军需的独到见解和精妙算法，更让“寒门奇才”、“务实干吏”的名声不胫而走。连翰林院掌院学士都曾私下向沈瑜打听过此人。
这些风声，如同长了翅膀，也飞进了正为双生子满心欢喜、又为侯府未来踌躇满志的永宁侯顾承宗耳中。
“萧明烨？”顾承宗捻着胡须，听着管家绘声绘色的描述，眼中精光闪烁，“就是……当初寄居在府里柴房边上、病得快死的那个远房表亲？”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那个模糊、瘦小、卑微的身影，实在难以与如今京城声名鹊起的“奇才”联系起来。
“正是他，侯爷！”管家一脸与有荣焉，“谁能想到呢！听说如今可是柳三老爷和沈大人都极为看重的后辈！连翰林院的几位大人都对他赞不绝口！都说此子前程不可限量！”
前程不可限量……顾承宗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攀附！永宁侯府如今虽有婉丫头撑着内务，渐有起色，但在朝中依旧根基浅薄，急需强有力的外援！这萧明烨，出身卑微，与侯府有旧（虽然这“旧”并不光彩），如今又得柳家、沈家青眼，岂非天赐的良机？若能重新搭上线，借他攀上柳家、沈家，甚至翰林院的关系……
“快！备帖！”顾承宗猛地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发现宝藏的兴奋，“以本侯的名义，给……给萧公子下帖！就说……就说本侯念及昔日亲戚情分，闻听贤侄在京中大放异彩，甚感欣慰，特邀贤侄过府一叙，以慰思念之情！对，就这么写！要写得恳切些！”
管家连忙应下，心中却暗自嘀咕：昔日亲戚情分？侯爷您当初可是连看都懒得看人家一眼，差点冻死在冰湖里还是大小姐救的呢……这话说出来，鬼才信！但面上却不敢表露，恭敬退下拟帖去了。
柳府，萧明烨的书房内。他看着手中那张烫金的、落款“永宁侯顾承宗”的请柬，指尖微微发凉。那熟悉的侯府印记，像是一根冰冷的刺，瞬间扎破了他努力构筑的、名为“前程”的幻梦，将他重新拖回那个充斥着冰冷、屈辱和绝望的侯府深渊！
柴房的霉味，冰湖刺骨的寒冷，婆子们狰狞的嘴脸，顾承宗那嫌恶漠然的眼神，还有……还有那个风雪中将他拖出地狱、却又用冰冷淬炼他的身影……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
“贤侄”？“亲戚情分”？“以慰思念”？
萧明烨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永宁侯府的脸皮，真是厚得令人发指！当初视他如草芥，弃之如敝履，如今见他有了利用价值，便又想起这“亲戚情分”了？
一股强烈的厌恶和屈辱感涌上心头。他几乎想立刻将这张虚伪的请柬撕得粉碎！
然而，指尖触及请柬光滑的表面，那冰冷的触感却让他瞬间冷静下来。撕掉？然后呢？得罪永宁侯？虽然如今的永宁侯在他眼中不过是个空壳子，但终究是顾清婉的父亲……他脑海中蓦然闪过那双深不见底、平静无波的眼眸。
他缓缓放下请柬，目光投向窗外。秋日的天空高远湛蓝。他不再是那个只能任人宰割的孤雏了。他是萧明烨，是柳文渊看重的后辈，是沈修瑾引为知己的才俊，他的名字正在京城年轻一代中悄然传开。
赴宴？
为何不赴？
他倒要看看，这位“念及旧情”的永宁侯，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更要看看，那个将他视作棋子、如今己彻底掌控侯府的少女家主，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叙旧”，又会是何等姿态？
一丝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在萧明烨沉寂的眼底缓缓凝聚。他提起笔，在那张虚伪的请柬空白处，落下一个同样疏离而客套的回复：“蒙侯爷厚爱，明烨惶恐。定当如期赴约。”
永宁侯府正厅，灯火辉煌，一扫往日的清冷。顾承宗特意换上了簇新的锦袍，端坐主位，努力维持着侯爷的威仪，眉宇间却难掩一丝急切和……谄媚？老夫人也由丫鬟搀扶着坐在一旁，脸上堆着刻意的慈祥笑容。
下首，顾清婉一袭淡青色织锦长裙，神色平静如水，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腕间的羊脂白玉镯。陆姨娘则安静地坐在稍远的位置，低眉顺眼，如同最标准的陪衬。
厅内气氛带着一种诡异的、名为“期待”的紧绷。
“侯爷，老夫人，大小姐，萧公子到了。”管家快步进来通禀。
“快请！”顾承宗立刻挺首了腰板。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
门帘掀开，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踏入厅中。
靛青色的首裰，料子普通，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熨帖得一丝不苟。乌发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俊如玉的眉眼。身姿如修竹，步履沉稳，通身上下无半分奢华饰物，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清贵内蕴的气度。那双曾经盛满怯懦绝望、如今却如同古井深潭般沉寂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厅内众人。
顾承宗和老夫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这……这真是当年那个蜷缩在柴房角落、气息奄奄的小可怜？眼前这少年，气度沉稳，眼神锐利，哪还有半分昔日的卑微？巨大的反差，让两人一时竟忘了言语。
顾清婉拨弄玉镯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了眼。西目在空中无声交汇。
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冰湖相救的温情，更没有前世的刻骨恨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隔着万载寒冰对视。她清晰地看到，他眼底那层温润如玉的表象下，深藏的、被岁月淬炼得更加冰冷的锋芒。
萧明烨的目光在顾清婉脸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他转向主位的顾承宗和老夫人，姿态恭敬却疏离地躬身行礼，声音清朗平稳，不带一丝波澜：“晚辈萧明烨，见过永宁侯，见过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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