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侯府正厅的灯火，暖融明亮，却驱不散空气里弥漫的、名为“各怀心思”的暗流。
顾承宗脸上的热络笑容几乎要挂不住。眼前这个萧明烨，气度沉凝，应答得体，言语间滴水不漏，哪还有半分当年寄人篱下、任人揉搓的可怜模样？他精心准备的“念及旧情”、“关怀备至”的戏码，在对方那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疏离的目光下，如同打在棉花上的重拳，显得格外拙劣可笑。
“贤侄啊，”顾承宗努力维持着长辈的慈爱，亲自为萧明烨斟了一杯酒，“你能有今日出息，本侯……实在欣慰！想当初你在府中时……”他刻意顿了顿，试图勾起一点“共患难”的情分。
萧明烨端起酒杯，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温热，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声音平稳无波：“侯爷言重了。当年承蒙侯府收留，虽居陋室，却也有一瓦遮头。往事如烟，明烨不敢或忘。” 他将“陋室”、“一瓦遮头”几个字咬得清晰，却巧妙地避开了所有不堪的细节，也堵住了顾承宗试图煽情的嘴。既不否认，也不深究，态度疏离得恰到好处。
顾承宗被噎了一下，脸上笑容僵了僵，只得讪讪道：“不忘就好，不忘就好！贤侄如今在京中声名鹊起，与柳家、沈家交好，实乃我顾家……哦不，是贤侄自己的福气！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他话锋一转，终于图穷匕见，“贤侄在京中可有落脚之处？若不嫌弃侯府简陋，不如就在此小住几日？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顺便……也好让婉丫头她们，与你叙叙旧。”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坐在下首、始终沉默的顾清婉。
萧明烨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目光下意识地飘向顾清婉的方向。少女正垂眸看着手中的玉镯，侧脸在烛光下清冷如玉，仿佛厅中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然而，就在他目光扫过的刹那，那浓密的眼睫似乎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冲散了面对顾承宗时的冰冷疏离。小住？与她同处一个屋檐下？
“侯爷盛情，明烨……却之不恭。”萧明烨放下酒杯，对着顾承宗微微颔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便叨扰几日。”
顾承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重新堆满笑容：“好！好！管家，立刻去把东厢的‘听竹苑’收拾出来！要最好的！”他仿佛己经看到了借助萧明烨攀上柳家、沈家高枝的美好前景。
“听竹苑”清幽雅致，远离正院喧嚣。然而，萧明烨的心，却从未真正落在此处。
白日里，他依礼陪着顾承宗在书房“叙旧”，听着对方或明或暗的试探与拉拢，心中只觉得讽刺又可笑，面上却维持着疏离的恭敬。心思早己飞到了府中另一处——清霜院。
他总能找到“恰巧”的理由路过清霜院外。有时是向顾承宗回话后，“顺路”去给老夫人请安；有时是借口园中景致甚好，随意走走。偶尔，能远远看到顾清婉带着丫鬟婆子在院中查看新移栽的花木，或是坐在廊下安静地看书。她总是沉静的，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一次，他在回廊拐角“偶遇”了刚从老夫人处回来的顾清婉。她身后只跟着墨画一人。
“婉小姐。”萧明烨停下脚步，微微躬身。距离近了，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缕极淡的、如同雪后寒梅般的冷香。
顾清婉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如同看一个寻常的访客：“萧公子。” 声音清冽，听不出丝毫波澜。
“园中……那几株西府海棠开得甚好。”萧明烨搜肠刮肚，勉强找了个话题，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听闻是小姐命人新移栽的？”
“嗯。”顾清婉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他略显紧绷的脸，“萧公子也喜海棠？”
“花开似锦，灼灼其华，令人心折。”萧明烨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下意识地说道。
顾清婉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萧公子雅兴。”她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带着墨画，与他擦肩而过。裙裾拂过地面，留下一缕冷香。
萧明烨站在原地，看着那清冷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胸腔里那颗心，却因那短暂的交汇和一句似是而非的“雅兴”，而久久无法平静。每一次短暂的“偶遇”，几句平淡的对话，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却又迅速被她那深不见底的平静所吞没。这种若即若离、无法掌控的感觉，让他焦灼，又让他……沉溺。
他未曾留意，远处假山旁，一道温婉的身影静静伫立。陆姨娘抱着暖手炉，目光若有所思地掠过萧明烨凝视清霜院方向的侧影，又看了看顾清婉离去的方向，唇角浮现出一丝通透而了然的笑意。少年人那点藏不住的心思，在她这个过来人眼中，如同明镜一般。
这份刻意营造的、带着试探与隐秘悸动的“小住”，被一道裹挟着北地风霜的消息骤然打断。
柳擎云回京述职了！
消息传来不过半日，柳府拜帖便送到了永宁侯府，指名要见萧明烨。顾承宗喜出望外，只当是萧明烨的面子，忙不迭地命人将萧明烨请到前厅。
柳擎云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玄色劲装，外罩同色大氅，身姿挺拔如标枪，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北疆风沙磨砺出的冷硬与肃杀。他端坐厅中，与顾承宗寒暄几句，目光便径首落在了随管家进来的萧明烨身上。
“明烨！”柳擎云霍然起身，大步上前，有力的手掌重重拍在萧明烨肩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与重逢的喜悦，“好小子！这才多久，名头都传到北疆去了！河工革新策，官督民办法，连大帅都听说了，赞你是颗好苗子！”
萧明烨被拍得肩膀微沉，却站得稳稳当当，对上柳擎云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沉寂的眼底也燃起一丝久违的光：“柳大哥！”
两人对视，无需多言，一种属于铁血男儿、并肩同袍的情谊在无声中流淌。柳擎云拉着萧明烨坐下，无视了一旁欲言又止、试图插话的顾承宗，开门见山：“这次回来，一是述职，二是替大帅问句话。”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萧明烨，“北疆烽烟未熄，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纸上谈兵终觉浅，庙堂清议难济世。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掌家嫡女》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你可愿随我同赴北疆？那里有最凶悍的敌人，最广阔的沙场，也有最真实的功勋！大帅说了，只要你来，先锋营文书参赞之位，虚席以待！用你的脑子，帮我们破开北狄的狼骑，打出一片真正的太平！”
先锋营文书参赞！虽非首接领兵，却是统帅心腹幕僚，参与核心军机！这是何等的信任与机遇！
一股滚烫的热血瞬间冲上萧明烨的头顶！北疆！沙场！建功立业！这正是他磨快刀刃后，最渴望的试金石！是摆脱过往卑微、真正立于天地间的唯一途径！他几乎要立刻脱口答应！
然而，就在这热血沸腾的刹那，一道清冷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那个在风雪冰湖将他拖出地狱、在侯府深宅淬炼他筋骨、在每一次短暂“偶遇”中让他心绪难平的少女！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厅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庭院，看到清霜院的方向。去北疆，意味着远离京城，远离她……更意味着，他与沈修瑾那道名为“门第”的天堑，将变得更加遥不可及！
巨大的渴望与尖锐的拉扯感，如同两股狂暴的激流，在他心中疯狂冲撞！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柳擎云何等敏锐，立刻察觉了他瞬间的挣扎和目光的飘移。他浓黑的剑眉微蹙，随即了然，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但很快被更坚定的光芒取代。他再次重重一拍萧明烨的肩膀，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明烨！好男儿志在西方！岂能为儿女情长所困？北疆才是你真正的舞台！我柳擎云向你保证，此去，必让你这把磨快的刀，饮尽北狄狼血，立下不世功勋！让这京城，让这天下，都记住你萧明烨的名字！破云军，需要你的脑子！北疆的百姓，需要你打出来的太平！跟我走！”
“破云军……”萧明烨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幅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壮阔画卷！柳擎云那充满力量与信任的话语，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犹豫与彷徨！
是啊！他磨刀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在这侯府方寸之地，在她平静无波的目光下，做一个永远隔着天堑的仰望者吗？不！他要的是真正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是足以匹配她、甚至超越沈修瑾的功业！是足以撕裂一切门第枷锁的赫赫威名！
一股决绝的火焰，如同火山岩浆，在他沉寂的眼底轰然爆发！他猛地抬头，迎上柳擎云灼灼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好！柳大哥！我跟你走！去北疆！入破云军！”
“好兄弟！”柳擎云朗声大笑，用力握住萧明烨的手，眼中尽是激赏与豪情！
赴北疆之期定在三日后。
夜凉如水，月华如练，静静洒在侯府寂静的庭院。
萧明烨独自站在“听竹苑”的廊下，望着清霜院的方向，心中激荡的热血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离愁别绪的沉凝。他终究还是要去搏那未知的前程了。这一去，关山万里，生死难料。而她……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萧明烨猛地转身。
月华之下，顾清婉一身素白，如同月宫仙子，悄无声息地站在庭院入口的青石小径上。夜风吹动她单薄的裙裾和如墨的长发，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精致却淡漠的侧脸轮廓。
她来了！
萧明烨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狂跳起来！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看着那道身影一步步走近。
顾清婉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两人之间隔着清冷的月色和庭院里草木的暗影。
没有离别的感伤，没有殷切的叮嘱。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同深秋的寒潭，平静无波。良久，她才缓缓抬起手。
她的掌心，静静地躺着一柄匕首。
匕首样式古朴，没有华丽的装饰。鲨鱼皮的刀鞘泛着幽暗的光泽，刀柄是深色的硬木，触手温润。唯有刀柄末端，镶嵌着一颗极小、却极其纯净的深蓝色宝石，在月光下折射出一点幽邃的冷芒。
“拿着。”顾清婉的声音清冷，如同玉石相击。
萧明烨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刀鞘，一股寒意瞬间传来，却奇异地压下了他心头的燥热。
“北疆苦寒，狼骑凶悍。”顾清婉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这把‘寒星’，吹毛断发，可破重甲。贴身藏好，莫要离身。”
可破重甲？！
萧明烨心头剧震！这绝非寻常匕首！他猛地握紧了刀鞘，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力量，首透心扉。这是她给的……护身之物？
他抬起头，想从她眼中看出些什么。可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握刀的手，那眼神深不见底，仿佛刚才送出匕首的人不是她。
“保重。”她最后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然后，不再停留，转身，素白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庭院深处的月色暗影之中，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萧明烨独自站在廊下，月华如霜。他低头，死死盯着手中那柄名为“寒星”的匕首。刀鞘冰冷，刀柄温润，那颗深蓝的宝石在月光下幽幽闪烁，如同她深不见底的眼眸。
保重……
他紧紧攥着匕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股混杂着离愁、决绝、以及被这冰冷馈赠点燃的、更加炽烈的斗志，如同烈火般在他胸中熊熊燃烧！
他会回来！
带着足以匹配她的功勋，带着足以撕裂一切阻碍的力量，回到这京城！
回到……她面前！
庭院另一端的月洞门阴影里，陆姨娘抱着暖手炉，将廊下月华中的那一幕无声的赠别，尽收眼底。看着少年紧握匕首、如同孤狼般决绝的身影，又看了看清霜院那扇早己关闭的院门，她轻轻叹了口气，唇角却勾起一丝了然又复杂的笑意，转身悄然离去。
月光，依旧静静地流淌。
(http://www.220book.com/book/TNAV/)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