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府柳三老爷柳文渊奉调入京，任户部右侍郎的消息，如同投入京城这潭深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柳三夫人沈氏亲自登门永宁侯府“探望新丧姑姐的侄女”，便又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某些人的心坎上。
沈氏出身江南清贵沈家，虽不如柳家显赫，但世代书香，底蕴深厚。她本人更是出了名的玲珑剔透，八面来风。今日来访，她一身素净得体的靛蓝杭绸袄裙，外罩银鼠灰斗篷，发髻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并两朵小巧的绒花，通身不见丝毫张扬，却自有一股端凝沉稳的气度。
松鹤堂内，暖香融融。老夫人顾王氏脸上堆满了前所未有的热络，拉着沈氏的手一口一个“好侄媳”，亲热得如同嫡亲的儿媳。顾承宗也罕见地留在内宅作陪，神情恭谨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
沈氏应对得体，言语间皆是感念姑姐顾氏在世时的情谊，以及对顾清婉这失恃侄女的心疼。她目光慈和地落在下首安静坐着的顾清婉身上，招手唤她近前。
“好孩子，快过来让舅母瞧瞧。”沈氏拉着顾清婉冰凉的小手，仔细端详着她苍白的小脸，眼中是毫不作伪的怜惜，“瘦了，也憔悴了。可怜见的，小小年纪遭此大难。”她从腕上褪下一只通体温润无瑕、水头极好的羊脂白玉镯，不由分说地套在顾清婉纤细的手腕上，“这镯子还是你母亲未出阁时，与我一同在灵隐寺求的，开过光，养人。你戴着，全当舅母替你母亲疼你。”
玉镯温润的触感贴着皮肤，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顾清婉垂眸看着手腕上多出的莹白，并未推辞，只低声道：“谢三舅母。”
沈氏满意地点点头，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才转向主位上的老夫人和顾承宗，脸上的悲戚淡去几分，换上了一副推心置腹、为侯府着想的恳切模样。
“老夫人，侯爷，”沈氏端起茶盏，轻轻撇着浮沫，语气温婉，却字字清晰，“按理说，姑姐新丧不久，有些话本不该提。只是……承宗正值壮年，侯府中馈不可长久无主，婉丫头年幼，将来议亲，也需有位正经主母出面操持才是。”
她话音一落，松鹤堂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老夫人捻佛珠的手猛地一停！顾承宗端着茶盏的手也僵在半空，脸上那点刻意维持的恭谨瞬间褪去，只剩下愕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一首侍立在老夫人身侧、强作温顺的林姨娘，更是如遭雷击！脸上精心维持的哀戚表情寸寸碎裂，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她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续弦？！柳家竟然……竟然想给侯爷续弦？！
沈氏仿佛没看到众人骤变的脸色，依旧捻着腕间那串光泽内敛的檀香木佛珠，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悯又世故的浅笑，继续道：“我娘家沈氏，虽非钟鸣鼎食之家，但族中适龄待嫁、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倒也有几个。若侯爷和老夫人不嫌弃，我愿从中牵线，寻一位贤淑温良的，来为侯爷分忧，也为婉丫头……添一份依靠。”
“哐当！”一声轻微的瓷器碰撞声。
是林姨娘失手碰翻了旁边小几上的果碟。她慌忙俯身去捡，动作仓皇失措，宽大的衣袖微微颤抖，显露出内心的惊涛骇浪。
老夫人和顾承宗的目光都被这声响吸引过去。顾承宗看着林姨娘煞白的脸和颤抖的手，眼底掠过一丝复杂，但很快被沈氏话语中透露的巨大“利好”所取代——续弦，而且是清贵沈家的姑娘！这对他日渐势微的永宁侯府，无疑是注入一剂强心针！不仅能稳固与柳家的关系，更能攀上清流沈家！至于林姨娘……他心底那点怜惜，在巨大的政治利益面前，瞬间变得轻飘飘了。
老夫人干咳一声，脸上迅速堆起笑容，带着一种“深明大义”的感慨：“哎呀，侄媳这话……真是说到老身心坎里去了！承宗他……唉，也是苦了他了！若真能得一位沈家的贤惠姑娘进门主持中馈，那真是我们侯府的福气，更是婉丫头的福气啊！这事儿……我看可行！承宗，你说呢？”
顾承宗压下心头的悸动，努力维持着侯爷的体面，对着沈氏郑重拱手：“三夫人思虑周全，一片苦心，承宗……感激不尽！此事，全凭三夫人和老夫人做主！”他刻意避开了林姨娘投来的、那混杂着绝望与哀求的目光。
沈氏含笑点头：“侯爷和老夫人能体谅我的苦心便好。此事不急，待我先与娘家书信往来，细细斟酌一番，再议不迟。今日主要还是来看看婉丫头。”她再次将目光转向顾清婉，眼神温和，“婉丫头，过两日随舅母去柳府住几日可好？你外祖母念你得紧，你几个表姐妹也想见见你，散散心。”
顾清婉抬起眼，对上沈氏那双看似慈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她清晰地感受到沈氏话语背后那无形的、对侯府的敲打和掌控。她微微屈膝：“清婉遵命，谢三舅母。”
“好孩子。”沈氏满意地笑了。
松鹤堂内，暖香依旧，言笑晏晏。老夫人和顾承宗围着沈氏，热切地商议着“续弦”的“美好前景”。唯有林姨娘，如同一个被彻底遗忘的影子，僵立在老夫人身后，脸色惨白，眼神空洞，那掐进掌心的指甲，早己刺破皮肉，渗出殷红的血珠，浸染了素色的帕子。
续弦……沈家的姑娘……
那她林月容算什么？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熬死了柳氏，眼看就要扶正，成为这侯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柳家！沈氏！她们竟敢！她们竟敢如此断她的路！
一股滔天的怨毒和冰冷的恐慌，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她猛地抬眼，怨毒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安静坐在下首、手腕上戴着崭新玉镯的顾清婉！都是这个小贱人！都是因为她！柳家才如此咄咄逼人！
不！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让柳家、让顾清婉知道，这侯府的后院，究竟是谁说了算！
顾清婉随沈氏去了柳府小住。定国公府百年底蕴，府邸轩昂，规矩森严，仆役进退有度，与永宁侯府那种日渐衰败、人心浮动的气象截然不同。柳老夫人拉着顾清婉的手，看着她酷似亡女的小脸，老泪纵横，几位舅母、表姐妹也都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这里的温暖和重视，是顾清婉在侯府从未感受过的。她沉静地应对着，心底却一片清明。这温暖背后，是柳家对血脉的维护，更是对永宁侯府无声的掌控。她需要这份“势”，但也清醒地知道，自己终究是顾家的女儿。
在柳府的几日，她并未放松对侯府的关注。墨画每日都会悄悄递来消息。起初只是些府中琐事，林姨娘似乎因沈氏的震慑而收敛了许多，只在自己院中摔摔打打。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顾清婉离府的第三日，墨画传来的消息便带上了急迫的焦灼：“小姐！不好了！西院那边……开始对柴房那位下死手了！”
永宁侯府，西院。“芳菲苑”内，一片狼藉。名贵的官窑瓷器碎片散落一地，桌椅翻倒，绫罗绸缎被撕扯得如同破布。林姨娘披头散发，双目赤红，如同被困的疯兽，在屋内歇斯底里地咆哮、砸毁着目之所及的一切！
“续弦？！沈家的姑娘？！想踩着我林月容的头往上爬？！做梦！都是做梦！”她抓起一个青玉摆件，狠狠砸向墙壁，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柳家！顾清婉！你们不让我好过……我让你们统统不得好死！”
“姨娘！姨娘息怒啊！”心腹王嬷嬷心惊胆战地劝着，却被林姨娘反手一个耳光抽得眼冒金星！
“息怒？你让我怎么息怒？！”林姨娘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疯狂燃烧的怨毒，“那小贱人攀上了高枝，在柳府吃香喝辣！我呢？我算什么？！侯爷……侯爷他……”想到顾承宗在沈氏面前那副巴结讨好的嘴脸，林姨娘只觉得心如刀绞，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连他都靠不住！靠不住！”
她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角落里一个瑟瑟发抖的小丫鬟：“那个小野种呢？萧明烨那个小野种呢？！是不是又在柴房里躲着？是不是？！”
小丫鬟吓得扑通跪下，抖如筛糠：“回……回姨娘……表……表少爷他……他在后院……冰湖边上……”
“冰湖？”林姨娘扭曲的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那笑容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好啊……天寒地冻的，他倒有闲情逸致赏冰湖？”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杀意，声音却阴冷得如同毒蛇吐信：“去，叫两个力气大的粗使婆子过来。就说……表少爷勤奋好学，在冰湖边用功，不小心把三老爷赐的名砚掉进冰窟窿里了。让他……亲自下去‘洗洗砚台’，务必要‘洗’得干干净净，给我捞上来！”
王嬷嬷闻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这寒冬腊月，冰湖水刺骨，掉下去就是九死一生！更何况是让人凿开冰面下去“洗砚”？这分明是要活活冻死萧明烨啊！
“姨娘！这……这万万不可啊！闹出人命……”王嬷嬷试图劝阻。
“人命？”林姨娘猛地回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王嬷嬷，声音尖锐得能刺破耳膜，“一个克死爹娘的野种，赖在我侯府白吃白喝，死了也是活该！谁敢多嘴？！”她指着王嬷嬷的鼻子，如同索命的恶鬼，“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先让你去冰湖里洗洗脑子！还不快去！”
王嬷嬷被那眼神骇得魂飞魄散，再不敢多言，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侯府后院，冰湖。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刮过结着厚厚冰层的湖面。湖边几株枯柳，枝条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哀鸣。
萧明烨被两个身材粗壮、面目凶悍的婆子一左一右死死架着，拖到湖边。他瘦弱的身体在寒风中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脸色惨白，嘴唇冻得青紫。身上那件顾清婉给的旧棉袄被扯得歪斜，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的夹袄。
“放开我！你们干什么！”他徒劳地挣扎着，声音嘶哑，带着恐惧和愤怒。
“干什么？”其中一个三角眼的婆子狞笑一声，粗糙的手如同铁钳般掐住他的胳膊，“表少爷，您那宝贝砚台掉冰窟窿里了！姨娘说了，您读书人最是爱惜笔墨，得亲自下去捞上来，还得‘洗’干净咯！不然，就是对三老爷赐物的大不敬！”
另一个婆子己经指挥着两个粗使小厮，拿着沉重的铁钎和锤子，在靠近岸边、冰层相对薄一些的地方，“哐！哐！”凿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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