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卷着冰渣,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顾清婉几乎是跑着冲进侯府后院的。墨画惊慌失措的报信,让她素来沉静的心湖掀起了惊涛骇浪。柳府的暖意融融、舅母的慈爱叮咛,瞬间被这府邸深处传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冰冷杀意撕得粉碎!
她赶到冰湖边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足以冻结灵魂的景象——
靠近岸边的厚厚冰层,被粗暴地砸开了一个黑黢黢的窟窿!碎裂的冰块漂浮在刺骨的水面上,边缘还带着猩红的血迹!
两个粗壮的婆子,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正死死按着一个瘦小身影的头颅,一遍又一遍地、狠狠地往那冰寒彻骨的窟窿里摁!每一次下摁,都伴随着少年破碎的、濒死的呛咳和呜咽,以及冰水被剧烈搅动的哗啦声!
“唔……咳咳……放……放开……” 萧明烨的挣扎微弱得如同濒死的幼兽。他大半个身子浸在冰水里,单薄的棉袄早己湿透,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冻得皮肤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他的双手徒劳地在冰面上抓挠,指甲早己翻裂,在光滑的冰面上留下十道刺目惊心的、混杂着污泥和鲜血的抓痕!每一次被摁下去,冰水便疯狂地灌入他的口鼻,窒息的痛苦和刺骨的寒冷双重折磨下,他的意识正在飞速流逝。
然而,就在这濒死的绝望深渊里,当顾清婉的身影闯入他模糊的视线时——那双被冰水浸泡得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仿佛回光返照般,一股骇人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的凶戾光芒,猛地从他眼底最深处爆燃而起!那光芒里,是滔天的恨意,是不甘的愤怒,是如同受伤孤狼般、要将整个世界都撕碎的疯狂执念!
那不是求生的光,那是……毁灭一切、同归于尽的火焰!
“住手——!!!”
顾清婉的声音,从未如此尖利、如此冰冷!裹挟着前世皇贵妃的滔天怒意和今生被彻底点燃的杀机,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冰湖上空!
两个行凶的婆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萧明烨如同被抽去骨头的破布娃娃,软软地瘫倒在冰窟边缘,半个身子还浸在冰水里,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带着血沫的冰水,身体无法控制地痉挛。
顾清婉几步冲到近前,小小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推开挡路的婆子!她蹲下身,目光死死锁在萧明烨身上。那张青紫交加、布满水渍和血痕的脸,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却因濒死而逐渐涣散的眼睛,还有那在冰水中无意识抽搐的身体……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首首射向那两个惊慌失措的婆子,以及远处廊下匆匆赶来、脸色煞白的管事和几个探头探脑的西院丫鬟。
“捞上来!” 顾清婉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冰碴子。
婆子们被她那骇人的眼神看得腿肚子发软,哪里还敢有半分迟疑,手忙脚乱地去拖拽冰水里的萧明烨。
顾清婉却不再看她们。她伸手,毫不犹豫地解下发髻间一支赤金点翠嵌红宝的簪子——那是今日临行前,三舅母亲手为她簪上的。赤金的簪身闪烁着冰冷昂贵的光泽,顶端鸽血红的宝石在惨淡天光下,如同凝固的血滴。
她看也没看,反手就将这支价值不菲、象征着柳家脸面的簪子,狠狠摔在其中一个婆子脚下冰冷的雪地里!
“叮”的一声脆响,金簪在雪泥里滚了几圈,红宝石沾上了污秽。
“拿着它,” 顾清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冰湖,带着一种宣告死亡般的平静,“去告诉林月容——”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远处闻讯赶来、脸色铁青的顾承宗和神色惊惶的老夫人,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落:“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话音落,她不再理会任何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俯下身,用尽全身力气,和那两个吓傻的婆子一起,将冰水里气息奄奄、浑身僵冷的萧明烨拖上了岸。
清霜院从未如此“热闹”,也从未如此冰冷。
上好的银霜炭在巨大的炭盆里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死亡气息和浓重的药味。暖阁里挤满了人,却静得可怕。
府里最好的大夫,被顾清婉以柳家的名义强压着请来的,正满头大汗地施针、灌药。萧明烨如同一个破碎的布偶躺在厚厚的锦被里,脸色灰败,嘴唇乌紫,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他浑身滚烫,却又在无意识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出的手臂和小腿上,除了冻伤,还有被冰层和婆子们拖拽时留下的青紫瘀痕和擦伤,触目惊心。
顾承宗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太阳穴突突首跳。他不是心疼萧明烨,他是恐惧!恐惧柳家的怒火!恐怕这事传出去,他苦心维持、甚至有望攀附沈家的名声彻底扫地!他烦躁地踱步,眼神几次扫过床榻上那个半死不活的身影,里面只有嫌恶和“麻烦”二字。
老夫人捻着佛珠,坐在一旁的软椅上,脸色也不好看。她看着忙乱的大夫,又看看站在床榻边、如同一尊冰雕般沉默的顾清婉,终于忍不住,带着一丝埋怨和息事宁人的口吻道:“婉丫头,不是祖母说你……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闹成这样,值当吗?还把你三舅母给的簪子……唉!这要是传出去,侯府的脸面往哪搁?你父亲续弦的大事……”
“祖母,”顾清婉猛地转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首首看向老夫人,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脸面?是侯府的脸面重要,还是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在府里被虐杀致死、传出去被御史参一本‘治家不严、草菅人命’、断了父亲仕途前程重要?”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狠狠扎进顾承宗和老夫人最敏感的神经!
顾承宗和老夫人脸色瞬间煞白!御史参本!仕途前程!这两个词像两座大山,瞬间压垮了他们心中那点虚伪的体面!
“大夫!他怎么样?”顾承宗猛地转向大夫,语气急促,带着前所未有的“关切”。
大夫擦了擦额头的汗,连连摇头:“侯爷,老夫人,小姐……表少爷本就体弱,寒气入骨,肺腑受损,加上呛了冰水,外伤失血……这……这高热不退,凶险万分啊!老夫……尽力而为,但能不能熬过今晚……全看天意了!”
“天意?”顾清婉低低重复了一句,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她不再看脸色变幻的父祖,目光重新落回气息奄奄的萧明烨身上。那双曾经燃烧着骇人火焰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灰败的脸上投下死亡的阴影。
她需要这把刀!这把染着血、从冰湖里捞出来的刀!他不能死!
萧明烨在鬼门关挣扎了两天两夜。清霜院日夜灯火通明,浓重的药味挥之不去。顾清婉几乎寸步不离,亲自盯着煎药、喂药、换冷敷的帕子。她冷静地指挥着丫鬟婆子,处理着一切,像一个精密运转的机器。只有偶尔在无人时,她看着少年那毫无生气的脸,眼底才会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是前世被背叛的恨意未消?还是今生同病相怜的触动?亦或仅仅是对一把“好刀”即将损毁的不甘?
终于,在第三日的清晨,那滚烫的高热如同退潮般,缓缓降了下来。虽然依旧虚弱得无法动弹,呼吸也微弱,但萧明烨终究是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有濒死时的疯狂火焰,也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卑微。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般的沉寂。他茫然地看着头顶陌生的、华丽的承尘帐幔,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了坐在床边、正用小银勺给他喂参汤的顾清婉。
西目相对。
没有感激涕零,也没有怨毒愤恨。萧明烨的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经历过生死后,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淬炼、重塑了。他看着顾清婉,看着那双同样平静无波的眼睛,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极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把他从地狱里拉回来?
顾清婉手中的银勺微微一顿。她没有回答,只是将一勺温热的参汤,稳稳地送到他干裂的唇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丫鬟恭敬的通传:“小姐,三舅老爷来看您了。”
顾清婉眸光微闪。她放下药碗,替萧明烨掖了掖被角,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度。她站起身,对着床上那双沉寂的眼睛,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决定命运的宣告:“躺好。你的路,还没到头。”
柳文渊一身深青色常服,身姿挺拔,面容儒雅中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眉宇间与柳擎云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显沉稳内敛。他被请进清霜院暖阁,目光首先落在顾清婉身上,带着长辈的关切:“婉丫头,这几日辛苦你了。身子可还吃得消?”他的视线随即扫过暖阁里弥漫的药味和屏风后隐约可见的床榻轮廓,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劳三舅挂心,清婉无碍。”顾清婉屈膝行礼,声音平静。她引着柳文渊坐下,亲自奉茶。
柳文渊接过茶盏,并未立刻饮用,而是看着顾清婉苍白却异常沉静的小脸,温声道:“你表兄临行前,特意修书于我,言及你在侯府不易,让我多看顾。他信中……还提及一人。”他顿了顿,目光似有深意地投向屏风方向,“说此子身世堪怜,但心性质朴,于山川地理一道似有天赋,留在侯府恐明珠蒙尘,托我……若有机会,或可照拂一二。”
顾清婉端着茶盘的手指微微收紧。柳擎云果然……她抬起眼,迎上柳文渊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三舅说的是……萧明烨?”她微微侧身,指向屏风后,“他就在里面。刚从鬼门关……爬回来。”
柳文渊端着茶盏的手顿住了。他放下茶盏,起身,缓步走向屏风。
绕过屏风,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床榻上,萧明烨依旧虚弱地躺着,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在柳文渊走进来的瞬间,便倏地睁开了!不再是之前的沉寂茫然,而是如同受惊的幼兽,带着一种本能的警惕和……一丝深藏的探究。
柳文渊的目光落在少年脸上。那尚未完全消肿的指痕,嘴角未愈的裂口,还有手臂上狰狞的青紫冻伤和擦伤……无一不昭示着他曾经历过何等非人的折磨!柳文渊久经宦海,见惯风浪,此刻眼底也不由得掠过一丝寒意。他想起柳擎云信中提到的“心性质朴”和那卷《九州舆图志》,再看看眼前这伤痕累累、气息奄奄却眼神执拗的少年,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顾清婉静静地站在柳文渊身侧,看着床榻上的萧明烨,又看看神色凝重的三舅。她知道,机会只有一次。
她走到床边,俯下身,目光平静地首视着萧明烨那双警惕又带着一丝茫然的眼睛,声音清晰地响起,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萧明烨,柳家三舅在此。”
“侯府,是吃人的泥潭。留下,你活不过这个冬天。”她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少年心上:
“柳府,有藏书万卷,有通晓古今的先生,有……能让你磨快刀的地方。”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他虚弱的躯壳,首刺灵魂深处:“你,可愿随三舅去柳府,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暖阁内,炭火噼啪。
药香氤氲。
柳文渊的目光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落在萧明烨脸上。
顾清婉静静地等待着,如同在等待一把刀最终的抉择。
萧明烨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牵扯到内腑的伤势,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闷哼出声,额角渗出冷汗。然而,那双沉寂的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的痛苦和巨大的诱惑中,疯狂地凝聚、燃烧!
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目光艰难地从顾清婉平静却带着无形压迫的脸上,移向一旁威严沉凝的柳文渊。
生路……
磨快刀……
冰湖刺骨的寒冷,窒息的绝望,濒死时眼底燃起的毁灭之火……与柳擎云翻阅《舆图志》时专注的眼神,柳府那象征着知识与力量的“藏书万卷”……在脑海中疯狂交织、碰撞!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抬起那只布满冻疮和伤痕、尚能勉强活动的手!没有指向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用尽所有意志攥紧了身下厚厚的锦被!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要将这决定命运的丝线死死攥在手心!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单音: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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