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霉烂恶臭似乎己浸透了骨髓。林姨娘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意识在饥饿、寒冷和无边的怨毒中浮沉。昔日精心保养的乌发枯槁打结,蜡黄的脸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在黑暗中亮得瘆人,里面燃烧着永不熄灭的、淬毒的恨火。顾清婉!柳家!她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里腐烂发臭时,一道惊惶失措的哭喊声,如同撕裂黑夜的闪电,刺破了柴房的死寂!
“老夫人!老夫人不好了!瑞哥儿……瑞哥儿他……他不好了!”
是顾清瑞的奶嬷嬷!声音凄厉,带着灭顶的恐惧!
松鹤堂瞬间炸了锅!
顾清瑞,林姨娘所生的庶子,顾承宗膝下唯一的男丁,侯府未来的指望!前些日子还只是有些咳嗽、精神不振,请了大夫也只说是风寒入体,开了几剂温补的药。谁能想到,不过几日,竟骤然恶化!高烧不退,浑身滚烫,小脸憋得青紫,呼吸急促如同破旧的风箱,小小的身体在锦被里无意识地抽搐,牙关紧咬,竟是连药都灌不进去了!
老夫人看着心肝宝贝孙儿这副濒死的模样,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颗心都要碎了!她扑到床前,老泪纵横,抓着孙儿滚烫的小手,一声声“瑞哥儿!我的心肝!”哭得肝肠寸断。什么沈家亲事,什么侯府脸面,此刻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的瑞哥儿不能死!
“大夫呢!再去请!请最好的大夫!”老夫人声嘶力竭地吼着,状若疯狂。然而接连请来的几位名医,诊脉后都是连连摇头,面露难色,只说是“邪风入体,来势汹汹,药石难进”,留下些吊命的方子,便摇头叹息着告辞了。
瑞哥儿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小小的胸膛起伏几乎看不见。老夫人抱着孙儿,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就在这绝望的当口,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蔓般疯狂滋长——瑞哥儿自小最亲林姨娘!昏迷中偶尔呓语,喊的也是“娘亲”!
“放她出来!快!把林氏放出来!”老夫人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嘶声对着仆妇下令,“让她来!让她来照顾瑞哥儿!瑞哥儿要娘!要娘啊!”
沉重的柴房门被哐当一声打开。刺目的光线涌入,让蜷缩在角落里的林姨娘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眼睛。
“姨娘!快!瑞哥儿不好了!老夫人让您快去!”婆子急促的呼喊如同天籁。
林姨娘浑身一震!那双死寂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瑞哥儿!她的儿子!她的指望!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浑身酸痛狼狈,跌跌撞撞地冲出柴房,朝着松鹤堂的方向狂奔而去!破旧的衣裙在寒风中翻飞,枯槁的头发散乱,如同地狱里爬出的复仇幽魂。
松鹤堂内,药味混合着绝望的气息。
林姨娘扑到顾清瑞床前,看到儿子那副气息奄奄的模样,瞬间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她扑上去,紧紧抱住滚烫的小身体,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哭得撕心裂肺:“瑞哥儿!娘的瑞哥儿!你看看娘!娘回来了!娘回来了啊!”
说来也怪,或许是母子连心,或许是林姨娘那绝望的哭喊刺激了孩子微弱的意识。昏迷中的顾清瑞竟真的在母亲的怀抱里,极其微弱地哼唧了一声,小脑袋无意识地往林姨娘怀里拱了拱,紧咬的牙关也微微松动了些许!
这细微的变化,落在濒临崩溃的老夫人眼里,不啻于天降甘霖!
“快!快喂药!”老夫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变了调。
林姨娘立刻抢过丫鬟手中的药碗,也顾不得烫,自己先含了一小口试温,然后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撬开儿子干裂的嘴唇,将温热的药汁缓缓哺喂进去。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小心翼翼的温柔,与往日的刻薄张扬判若两人。
或许是这熟悉的、属于母亲的气息和体温,又或许是林姨娘不顾一切、昼夜不休的贴身守护——她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用温水一遍遍为儿子擦拭降温,轻柔地按摩着他抽搐的小手小脚,在他耳边低低哼着幼时的摇篮曲……顾清瑞那凶险的高热,竟真的在几日后,如同退潮般,缓缓降了下来!虽然依旧虚弱昏睡,但呼吸平稳了许多,小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老夫人看着孙儿转危为安,激动得老泪纵横,对着菩萨连连磕头。再看林姨娘,眼神己彻底变了。那个被她厌弃、关入柴房的“贱婢”不见了,眼前是为了儿子耗尽心力、衣带渐宽、憔悴不堪却更显楚楚可怜的母亲!
“月容……苦了你了……”老夫人拉着林姨娘枯瘦的手,语气充满了愧疚和怜惜,“多亏了你……多亏了有你啊!瑞哥儿这条命,是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顾承宗得知儿子好转,也匆匆赶来。一进松鹤堂,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林姨娘穿着一身素净的旧衣,身形清减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未施脂粉的脸苍白憔悴,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正小心翼翼地给昏睡的儿子掖着被角。那专注而柔弱的侧影,在昏黄的灯光下,竟透出一种我见犹怜、令人心碎的凄美。
刹那间,过往的种种“恶行”仿佛被这凄美柔弱的表象冲淡了。顾承宗心头猛地一悸!他想起了林姨娘初入府时的娇俏可人,想起了她曾经对自己的温柔小意……再看她如今为了儿子憔悴至此,一种混杂着怜惜、愧疚和旧情复燃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月容……”顾承宗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林姨娘闻声抬头,看到顾承宗,那双因疲惫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如同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依靠。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是无声地落下两行清泪,更显得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侯爷……”她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无尽的委屈和依赖,朝着顾承宗的方向,身体微微晃了晃,仿佛随时会晕倒。
顾承宗心头一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是单薄衣料下瘦骨嶙峋的肩膀,那触感让他心头又是一阵怜惜翻涌。
老夫人看着这一幕,更是感慨万分,连连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月容啊,你受了大委屈,也立了大功!以后好好照顾瑞哥儿,侯爷……也不会亏待你的!”她意有所指地看了顾承宗一眼。
顾承宗搂着怀中清减柔弱、泪眼婆娑的林姨娘,感受着她身体细微的颤抖,再看看床上依旧昏睡却己无性命之忧的儿子,心中那点因沈家亲事泡汤而产生的怨怼,彻底被眼前的“失而复得”所取代。他轻轻拍了拍林姨娘的后背,低声道:“嗯,好好照顾瑞哥儿,养好身子……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林姨娘将脸埋进顾承宗怀里,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啜泣。无人看见的阴影里,那双原本盛满泪水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冰冷刻毒、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得意光芒。
松鹤堂因顾清瑞的病情和林姨娘的“复出”,暂时又成了侯府的中心。而清霜院,却如同一方独立于风暴之外的净土。
顾清婉冷眼看着林姨娘以病弱之姿重获怜惜,看着父亲那点虚伪的旧情复燃,看着祖母因庶孙而刻意粉饰的“家和万事兴”。她心中没有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
掌家的权力,在混乱中悄然转移。
老夫人因顾清瑞的病心力交瘁,顾承宗更是整日浑浑噩噩,对府中事务漠不关心。府中中馈,名义上暂由老夫人身边的老人暂管,实则处处受阻,漏洞百出。库房账目混乱,采买虚报价格,下人偷奸耍滑……整个侯府如同一艘正在缓慢漏水的破船。
就在这混乱之际,顾清婉出手了。
她没有大张旗鼓,没有争权夺利。她只是以“为祖母分忧”为名,默默接过了核对库房旧档、清点各处器皿陈设的琐碎差事。老夫人正被孙儿的病扰得心烦意乱,乐得有人分担这些琐事,便随口应允了。
没人把一个十二岁的闺阁少女放在眼里。
然而,顾清婉要的,正是这份轻视。
清霜院的书房里,灯火常常亮至深夜。顾清婉端坐案前,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账册和库房清单。墨画和赵嬷嬷侍立一旁,一个研墨,一个低声汇报着白日里从各处“不经意”打探来的消息。
“小姐,西院小厨房采买的李婆子,她儿子好赌,前些日子刚输了一大笔,昨日却突然还清了赌债,还给她娘打了支银簪子……”墨画的声音压得极低。
顾清婉的目光落在账册上“西院小厨房采买鲜果”一栏,指尖划过那个明显高于市价两成的数字,眼神冰冷。
“后门守夜的张老头,前日偷偷放了他侄儿进来,扛走了一袋陈年的贡米……”赵嬷嬷补充道。
顾清婉的笔,在库房“杂粮”损耗异常增加的记录旁,轻轻点了一下。
她并不立刻发作。只是将这些疑点、人名、时间、线索,如同拼图碎片般,一点一滴,清晰地记录在一本看似普通的《女诫》书页的空白处。她的字迹清秀工整,却透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与条理。
同时,借着清点器皿、核对份例的机会,她不动声色地接触着府中各个角落的仆役。对账目清楚、做事稳妥的低等管事,她会淡淡赞一句“用心了”。对受了委屈、被西院旧人排挤的老实仆妇,她会示意墨画悄悄送些伤药或一点体己钱。她的态度始终是疏离的、公事公办的,却精准地将善意和威慑,传递到了最需要、也最容易被忽视的底层。
如同春雨润物,无声无息。一张以忠诚和利益编织的、只属于顾清婉的网,正在这看似平静的侯府深处,悄然铺开。那些被林姨娘苛待过、被西院旧人压榨过的眼睛,开始不由自主地望向清霜院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京城那边的柳府,又是另一番景象。
萧明烨如同一株被移栽到沃土的幼苗,褪去了在永宁侯府时的枯槁和戾气,在柳府严谨而开阔的氛围中,展现出惊人的生长力。
柳文渊并未因他出身卑微而轻视,反而因柳擎云的嘱托和那卷《九州舆图志》的因缘,对他多有留意。见他身体渐好,便将他安排进了府中家学,与柳家几位旁支子弟一同读书。
起初,无人将这个沉默寡言、衣着朴素的“表少爷”放在眼里。然而很快,先生便发现了异样。萧明烨于经史子集或许只是中人之资,但他对山川地理、风物志异、乃至星象历法、农桑水利等“杂学”,却展现出近乎妖孽的领悟力和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一本厚厚的《水经注疏》,旁人半月难通,他三日便能条分缕析,甚至能指出其中几处古今河道变迁的细微谬误!
更令人侧目的是他的“算学”。柳府家学请的是一位告老还乡的户部老吏教授实用算学,涉及田亩赋税、钱粮转运等实务。那些繁复的算题、枯燥的账目,在萧明烨眼中却仿佛有了生命。他推演的速度快得惊人,思路奇诡却精准无比,常常能提出让老吏都拍案叫绝的简化算法!
“此子……心思之缜密,于数术一道,堪称天赋异禀!”老吏捻着胡须,对着柳文渊连连赞叹。
柳文渊看着书房中,那个伏案疾书、眉宇间凝着超越年龄专注的少年。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轮廓。他不再是冰湖边那个濒死的、满眼戾气的可怜虫,更像是一块正在被精心打磨、逐渐展露温润内蕴的璞玉。
柳文渊端起茶盏,眼中掠过一丝深意。擎云那小子,看人的眼光……倒是毒辣。这把未开刃的刀,在柳府的藏书万卷和开阔视野中,正以一种令人惊异的速度,褪去锈迹,显露出内藏的……绝世锋芒。
永宁侯府,清霜院。顾清婉合上最后一页账册,指尖拂过冰凉的纸面。窗外,夜色沉沉,寒星寥落。林姨娘在松鹤堂的啜泣与温言软语,父亲偶尔踏入西院“芳菲苑”的脚步声,如同这夜色中细微的杂音,再也无法搅动她心底的波澜。
腕间的羊脂白玉镯触手生温,映着她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棋盘之上,对手己落子。而她手中的棋子,亦在无声地……归位。
雪,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覆盖了庭院,也覆盖了所有暗涌的痕迹。
(http://www.220book.com/book/TNAV/)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