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高强度的白班加上一个接一个的急诊手术，像不断收紧的弦，将苏晚的精力压榨到了极限。周五傍晚，当看到排班表上自己名字后面跟着的“大夜”两个字时，她甚至没有力气叹气，只是麻木地灌下今天第三杯速溶咖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也压不下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城市。白日里喧嚣鼎沸的医院主楼渐渐沉寂下来，只剩下急诊区域和住院部走廊永不熄灭的惨白灯光，像漂浮在黑暗海洋中的孤岛。心外科病区位于高层，深夜的走廊空旷得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消毒水的味道在寂静中显得愈发刺鼻。
苏晚刚协助处理完一个突发急性心衰的病人，回到护士站时，墙上的挂钟时针己经悄然滑过凌晨一点。高强度精神集中后的松懈让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她靠在冰冷的护士台边缘，手指无意识地揉着酸胀刺痛的太阳穴。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咖啡的酸涩在灼烧，提醒着她从中午到现在粒米未进。食堂早己关闭，便利店的速食三明治光是想想就让她毫无食欲。
值班护士小刘正在低头整理记录，看到苏晚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浓重的青影，忍不住低声劝道：“苏医生，你脸色太差了，快去休息室躺会儿吧，有事我叫你。”
苏晚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摇摇头：“没事，刚忙完，还不太困。” 话音未落，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毫无预兆地袭来，她身体晃了一下，连忙伸手扶住台面才稳住身形。
小刘吓了一跳：“还说没事！你看你站都站不稳了！快去歇着！”
这一次，苏晚没有再拒绝。身体的警报己经拉响，她知道自己确实到了极限。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她走向走廊尽头那间小小的医生值班室。
值班室狭小而简陋，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一张堆满杂物的书桌，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和汗水的味道。苏晚甚至没有力气开灯，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摸索着在床边坐下。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困倦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下来，她连脱掉白大褂的力气都没有，只想就这么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酸涩发胀的眼睛，哪怕只睡五分钟也好。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混沌的边缘时，一阵极轻、极有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嗒…嗒…嗒…
那脚步声沉稳、从容，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不疾不徐地朝着值班室的方向靠近。不是护士查房那种轻快的碎步，也不是家属那种茫然或焦虑的拖沓，更像是一种……带着明确目的性的巡视。
苏晚昏沉的神经被这突兀的脚步声刺了一下，她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透过值班室敞开的门缝，望向光线昏暗的走廊。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被走廊顶灯的光线拉成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投在值班室门口的地面上。
苏晚的心跳，在那一瞬间，骤然失序。
即使隔着门缝，即使光线昏暗，即使她此刻疲惫得视线模糊，她也绝不会认错那个轮廓——宽肩窄腰，挺拔如松，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和压迫感。
陈默。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在这个只有疲惫医护人员和痛苦病人的地方？
苏晚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冷却下来。她甚至忘了呼吸，只是下意识地屏住了气息，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动不动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彻底隐藏起来。
门外的身影在门口停顿了大约十秒钟。
那十秒钟，在苏晚感官里被无限拉长。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能感觉到冷汗正沿着脊背悄然滑落。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可能的表情——深邃的目光穿透门板，精准地落在她狼狈蜷缩的身影上，带着那种惯有的、冰冷的审视。
他是在确认她在不在？还是……
就在苏晚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迫逼得窒息时，脚步声再次响起。
嗒…嗒…嗒…
沉稳、从容，没有丝毫犹豫和停留，沿着来时的方向，渐行渐远。
首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苏晚紧绷的身体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骤然软了下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灌入灼痛的肺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冷汗浸湿了她内里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他走了？只是路过？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自己否定了。深夜的住院部高层，除了医护人员和病人家属，根本不会有无关人员走动。而陈默，他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冲着她来的。
是为了确认她是否安好？还是……某种无声的宣告，宣告他的视线无处不在？
苏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的身体因为刚才的紧张而微微发抖。她闭上眼睛，试图驱散脑海里那双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眼睛，但徒劳无功。那把黑伞的重量，他命令式的“留着”，食堂里不由分说的“跟我来”，以及此刻这深夜如同幽灵般的脚步声……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掌控的窒息感。
她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这种被高高在上地注视、被随意安排、被精准捕捉的感觉。
混乱的思绪和身体的极度疲惫撕扯着她。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半小时，一阵更轻、更谨慎的脚步声在值班室门口停了下来，伴随着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苏医生？”是护士小刘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你睡了吗？”
苏晚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没…还没。怎么了？”
“那个…”小刘的声音有些迟疑，似乎还夹杂着一点难以置信，“VIP休息室那边…有人送了东西过来，说是…给你的。”
苏晚的心再次被猛地攥紧。她扶着墙壁，有些踉跄地站起身，走到门口。
小刘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个极其考究、触感温润的木质提篮。提篮盖子掀开了一角，一股温热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带着食物最朴素的慰藉力量，奇异地压过了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
“刚才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送来的，放下东西就走了，说是陈先生让送来的夜宵。”小刘压低声音，脸上还带着没散去的惊诧，将提篮递到苏晚面前，“他说…让你务必吃点东西再休息。”
苏晚的目光落在那个提篮上。精致的藤编纹路，里面铺着洁白的隔热棉布。透过掀开的一角，她能看到里面摆放着两个同样质感的保温食盒，还有一个配套的、小巧的保温杯。食物的香气正是从食盒里散发出来的，温暖而实在。
又是他。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露面。只是派了人，在她最狼狈、最饥饿、最需要一点慰藉的时刻，精准地投递了这份“关怀”。
没有询问，没有解释，只有一句命令式的“务必”。
苏晚看着那个提篮，胃部因为饥饿而传来的抽搐感在香气的诱惑下变得更加清晰。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应该立刻把这个东西退回去，斩断这越来越令人不安的联系。但身体的本能却在疯狂叫嚣，那温暖的食物香气像一只温柔的手，抚慰着她疲惫到极点的神经和空空如也的胃袋。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还是被身体的渴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压了下去。她太累了，累得没有力气再去对抗这份强势的“好意”，哪怕它背后可能藏着让她不安的目的。
“……谢谢。”苏晚的声音有些干涩，伸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提篮。温热的触感透过藤编传递到冰凉的指尖。
小刘如释重负，又忍不住好奇地看了一眼那个明显价值不菲的提篮，才转身离开。
苏晚关上值班室的门，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窥探。她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书桌前，将提篮放在桌上。她掀开盖子，食物的香气更加浓郁地扑面而来。
她打开第一个保温食盒。里面是晶莹剔透的虾仁蒸饺，薄如蝉翼的面皮包裹着的虾仁和翠绿的蔬菜，热气腾腾，旁边还配了一小碟姜醋汁。第二个食盒里，则是细腻温润的日式茶碗蒸，金黄色的蛋羹如同凝脂，上面点缀着鲜嫩的蟹肉和一颗碧绿的豌豆，散发着鸡蛋和海鲜混合的鲜香。小巧的保温杯里，是温热的红枣桂圆银耳羹，清甜滋润。
每一样都精致得如同艺术品，散发着恰到好处的温度，显然是刚刚做好就立刻送来的。
苏晚静静地站在黑暗里，只有窗外城市稀疏的灯光和食物的热气在眼前氤氲。食物的香气温柔地包裹着她，胃部的空虚感前所未有的强烈。她拿起旁边附带的竹筷，指尖微微发颤。
她夹起一个蒸饺，蘸了一点姜醋，慢慢送入口中。温热的、鲜甜的味道在舌尖绽开，带着食物最朴素的满足感，瞬间抚慰了灼烧的胃壁和疲惫到麻木的神经。一口温热顺滑的茶碗蒸滑入喉咙，暖意顺着食道蔓延至西肢百骸。最后，那杯温润清甜的红枣桂圆羹，像一股暖流，温柔地熨帖了她紧绷的心弦。
饥饿感被迅速填满，身体的疲惫似乎也在食物带来的暖意中得到了些许缓解。但在短暂的生理满足之后，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
她吃着这份价值不菲、精致得不像夜宵的餐点，动作机械。黑暗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沉默地伫立在值班室门口，投下长长的影子。看到了他深邃眼眸中那种无声的、带着掌控欲的审视。看到了他无需露面，却总能精准地出现在她最需要（或者最脆弱）的时刻。
这份深夜的守护，这份雪中送炭的食物，像一道无形的绳索，温柔却坚韧地缠绕上来。它带来温暖，却也带来一种更深的不安和无力感。
她被困住了。被他的视线，被他的安排，被他这种不容拒绝的、渗透式的存在。
苏晚放下筷子，指尖轻轻抚过那个温润的木质提篮边缘，触感细腻。窗外的城市灯火在黑暗中无声流淌，如同一条璀璨而冰冷的星河。
她看着那点点灯火，疲惫的身体被食物温暖着，心却一点点沉入更深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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