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给巍峨的皇城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白。静思苑的梅花开得正盛，暗香浮动，却驱不散笼罩在这座别院上空的沉闷与压抑。
温学柏临窗而坐，手中握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纷飞的雪花上，久久没有移动。案上的茶己经凉透，他却浑然不觉。
这些日子，京城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躁动，而这躁动的源头，首指三皇子权书禹的婚事。
起初只是翰林院同僚们茶余饭后的闲谈，说太后有意为三皇子择一位贤淑的正妃，以固国本。接着，流言愈演愈烈，从后宫传到前朝，从达官显贵的府邸传到市井街坊，几乎成了人人都能说上两句的头等大事。
而被推到风口浪尖的那位“皇子妃人选”，也逐渐清晰——镇国大将军赵承业的独女，赵凌薇。
赵家手握重兵，在军中威望极高，且一向保持中立，是皇帝和太后都急于拉拢的力量。将赵凌薇指给权书禹，无疑是一步精妙的政治棋，既能巩固权书禹的势力，又能将赵家牢牢绑在皇室的战车上。
这本是一桩门当户对、皆大欢喜的婚事，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温学柏的心上。
“在想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温学柏猛地回神，转身便看到权书禹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墨色的锦袍上落了几片雪花，更衬得他面容冷峻。
“殿下。”温学柏连忙起身行礼，将那卷许久未动的书合上，“没什么，只是看这雪下得紧。”
权书禹走进来，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片刻，似乎看穿了他的掩饰，却没有点破，只是淡淡地说：“外面冷，进来吧。”他说着，解下身上的披风，随手递给一旁的侍女。
侍女接过披风，识趣地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权书禹走到案前，拿起那杯凉透的茶，皱了皱眉：“怎么喝凉的？”
“忘了。”温学柏低声道。
权书禹没有说话，亲自走到桌边，提起茶壶，为他重新沏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暖暖身子。”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顺着手臂蔓延到心底，却驱不散那片沉沉的寒意。温学柏捧着茶杯，指尖微微收紧。
“殿下，”他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外面……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权书禹抬眸看他，眼神深邃：“你指什么？”
“关于……关于您和镇国大将军之女的婚事。”温学柏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有些听不清。他不敢去看权书禹的眼睛，只能低头盯着手中的茶杯，看着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
权书禹沉默了片刻，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凝滞。窗外的雪花似乎下得更大了，簌簌作响，像是在为这沉默伴奏。
“是有这么回事。”权书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太后和父皇都提过，赵家也有意。”
温学柏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一阵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他早该想到的，权书禹是皇子，未来甚至可能是九五之尊，娶妻生子，延续香火，本就是他无法逃避的责任。
他只是……只是还没做好准备，去面对这个现实。
“那殿下……”温学柏艰难地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与惶恐，“您的意思是？”
权书禹看着他眼底复杂的情绪，心中微微一动。他自然知道温学柏在担心什么，这些日子，他何尝不是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太后的懿旨，父皇的暗示，朝臣的附和，赵家若有似无的示好……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我的意思？”权书禹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学柏，你觉得我会任由别人摆布我的婚事吗？”
温学柏愣住了，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赵家手握兵权，野心不小。”权书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纷飞的雪花，声音低沉而冷硬，“他们想通过联姻，将势力渗透进朝堂，父皇和太后也想借此牵制于我。这盘棋，打得倒是精妙。”
他顿了顿，转过身，目光落在温学柏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我权书禹的婚事，还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温学柏的心中泛起一阵奇异的感觉，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担忧，“那是太后和陛下的意思，您……”
“我自有办法。”权书禹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眼下最重要的是查清楚盐税亏空案的线索，婚事的事，我会处理好。”
他刻意避开了温学柏最关心的问题，没有说“我不会娶她”，只是说“我会处理好”。这模糊的态度，让温学柏心中的不安稍稍缓解，却又生出新的疑虑。
他知道权书禹手段高明，总能在看似绝境中找到出路，但这一次，对手是皇权和根深蒂固的世俗规则，他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就算他能推拒这一次，那下一次呢？他终究是要娶妻的，不是吗？
想到这里，温学柏的心又沉了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上喉头。他看着权书禹坚毅的侧脸，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又觉得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有些现实，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都真实地横亘在他们之间。
“殿下说的是。”他最终还是低下头，掩去眼底的失落，“是属下思虑过多了。”
权书禹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心中微微一紧，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话，他现在还不能说，有些承诺，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他只能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温学柏的肩膀，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安心做事，其他的事，有我。”
这句“有我”，曾无数次让温学柏感到安心。可这一次，温学柏却觉得，这句话似乎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抬起头，对上权书禹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坚定，有疲惫，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挣扎。
“是，殿下。”温学柏点了点头，努力挤出一个平静的笑容。
权书禹看着他强装的镇定，心中叹了口气，收回手，转身走向书桌：“把上次整理的盐税案卷宗拿来，我们再看看。”
“是。”温学柏应声，转身去取卷宗，借此掩饰自己的失态。
当他将卷宗递给权书禹时，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对方的手，两人都微微一顿，像触电般缩回了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都专注于卷宗，很少说话。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白色，房间里的气氛却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沉闷而压抑。
温学柏看着权书禹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偶尔皱起的眉头，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权书禹承受着比他更大的压力，不仅要应对朝堂的明枪暗箭，还要处理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
他不该再给权书禹添麻烦，不该再流露出这些不合时宜的情绪。
可心，却像是被这冬日的寒风冻住了一般，怎么也暖不起来。
傍晚时分，宫里传来消息，说太后请权书禹明日进宫赴宴，赵将军和其女赵凌薇也会一同前往。
这个消息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瞬间打破了房间里短暂的平静。
权书禹接到消息时，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冷得像外面的冰雪。
“殿下，明日……”温学柏犹豫着开口。
“我会去。”权书禹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正好，我也想会会这位赵小姐。”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眼神却锐利如刀，像是在策划着什么。
温学柏看着他冰冷的侧脸，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知道，明日的宫宴，绝不会只是一场简单的家宴，那更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
而他，只能站在战场之外，看着权书禹独自应对这一切，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夜深了，雪还没有停。
温学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隔壁房间的灯还亮着，他知道，权书禹一定也没睡。
他能想象出权书禹此刻的样子，或许正对着地图沉思，或许在翻阅密报，或许……也和他一样，在这寂静的冬夜里，感受着那份难以言说的压抑与挣扎。
他想起白诗芮的话，想起贺修晏描绘的江湖，想起自己曾经向往的那种简单而自由的生活。那些画面，在这一刻显得如此遥远而模糊。
而眼前清晰可见的，是权书禹坚毅的背影，是那桩迫在眉睫的婚事，是他们之间那条看似无形、却又坚实存在的鸿沟。
温学柏轻轻叹了口气，将脸埋进枕头里。冰冷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浸湿了枕巾。
他终于深刻地体会到，白诗芮所说的“现实的残酷”，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份刚刚萌芽、还未来得及完全绽放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在世俗的风雨中艰难挣扎。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掩埋。而温学柏的心，也像被这大雪覆盖一般，沉重而冰冷。
他不知道权书禹明天会如何应对，也不知道他们的未来会走向何方。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学会承受更多，学会在这份甜蜜与苦涩交织的感情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哪怕这个位置，注定要充满隐忍与等待。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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