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宫门前车马喧嚣。
柳徽穿着余帧准备的衫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看起来温婉得体。
“抬头。”余帧命令。
他今日一袭靛青官服，眼角一抹病态的红晕显示焚心散仍在发作，方才马车里还咳了半盏茶的功夫，此刻却挺首了脊背，仿佛蚀骨的疼痛从未缠身。
柳徽顺从地仰起脸，任由他用拇指擦过唇瓣。
“颜色太淡。”他皱眉，从袖中取出胭脂，为她点上，动作很柔。
宫道两旁站满侍卫，柳徽亦步亦趋跟在余帧身后。经过一道朱红宫门时，她敏锐地注意到守卫对余帧行礼时眼神闪烁。
这些细节像散落的珍珠，在她脑中串成线索——澈王府在宫中并非全无根基，且早己布下暗线。
慈宁宫药香缭绕，太后隔着珠帘打量柳徽：“这就是治好靖安侯夫人的神医？看着年纪轻轻。”
柳徽跪着奉上脉枕：“民女略通皮毛，今日能为太后把脉，实在是三生有幸。”
“过来些。”太后伸出枯瘦的手腕。柳徽刚搭上脉搏就心头一跳，这脉象根本不是老人常见的虚浮，而是中毒特有的滞涩。
毒素游走的路径，竟与当年父亲留下的医案里记载的“牵机引”颇为相似。
那是一种需每月用特定解药压制的慢性毒，下毒者往往与中毒者关系密切，便于持续掌控。
她抬眼看向珠帘后的人影，隐约辨出对方脖颈处有可疑的青斑。
“如何？”太后声音紧绷。
柳徽垂眸：“太后凤体康泰，只是秋燥伤肺，民女开个润肺的方子即可。”
余帧适时插话：“太后若信得过，不如让柳徽每日进宫请脉。”
他说话时又咳了几声，仿佛支撑不住，“臣这身子骨实在不争气，怕是护不住柳徽周全，还望太后体恤。”
珠帘后沉默片刻，太后笑道：“澈王有心了，柳姑娘明日单独来诊吧。”
离开慈宁宫，余帧将她拽进假山后：“她中的什么毒？”
柳徽挣开他的手：“牵机引，至少三个月了。每月需用解语花为引的解药压制，否则毒性会顺着经络爬向心脉。”
她盯着余帧骤然亮起的眼睛，“你早知道？甚至连解药的事都清楚？”
余帧不答，远处传来环佩叮当声，一队宫娥簇拥着华服妇人朝这边走来。
柳徽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那是赵王妃，比三年前更雍容，也更令人作呕。她袖口半卷，露出的腕骨处有块青紫色淤斑，形状竟与太后颈间的青斑如出一辙。
“低头。”余帧伸手揽住她的腰。
柳徽顺从地垂下眼睫，发间素银簪子随着动作轻晃，遮住大半张脸。
赵王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奢靡的熏香，与她身上的药草气格格不入。
“这不是澈王吗？”赵王妃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娇纵，目光却像探照灯似的在柳徽身上打转，“这位是？”
余帧搂在柳徽腰间的手紧了紧，语气听不出情绪：“王妃不认识？这是柳徽呀，从前在府里伺候我的医女。”
“柳徽？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柳徽抬头，赵王妃一顿。
“真的是你？”她眯起眼，声音陡然尖利：“当年那个被发配边关的贱婢！你竟然还活着？”
柳徽脸上血色褪尽，却强迫自己迎上赵王妃的视线，“托王妃的福，民女侥幸留得一命。”
“侥幸？”赵王妃钗尖划过柳徽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柳徽能感觉到她指尖传来的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压抑的暴怒。
“王妃！柳徽是奉皇命入宫为太后诊治的医女。”
赵王妃冷笑一声：“一个贱婢也配给太后看病？”
她转向身后嬷嬷，“去告诉太后，这丫头三年前在亲王府就下毒害人...”
“王妃慎言。”余帧又开始咳嗽，“太后凤体违和己久，若因你阻拦耽误了诊治...”
他喘着气，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皇上恐怕会不高兴。”
赵王妃脸色微变：“好，很好！澈王如今翅膀真是硬了。”
她甩袖转身离开。
等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柳徽才抚上脸颊的伤口。
“疼吗？”余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刚咳过的嗓子带着浓重的鼻音。
柳徽用帕子按住伤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受点皮肉伤，有什么要紧。”
余帧盯着她渗血的帕子，眼底翻涌的暗潮渐渐平息，“不过赵王妃既动了手，总得付点代价。”
他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扫过她的耳廓，“比如，让她颈间的青斑再重些。”
柳徽心头一凛，牵机引需每月按时服药，若错过时辰，毒性便会暴增。
余帧不仅知道她们中毒，连解药的服用规律都了如指掌。
“你想借我的手？”她抬眼，目光清亮如刀，“还是说，太后的毒，本就是你下的？”
余帧不答，只是牵起她的手，那是常年握针、碾药留下的痕迹，带着草药的清苦气，却让他莫名安心。
“往前走。”他松开手，转身朝宫宴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捂着嘴低咳起来，靛青官服的下摆扫过地面的落叶，“别让赵王妃觉得，我护不住自己的人。”
宫宴设在澄瑞亭，晚风卷着桂花香，混着酒气与脂粉气，熏得人发晕。
柳徽垂手站在余帧身后，忽然有人撞了她的手肘，一碗热汤泼在她手背上。
“哎呀，对不住。”娇俏的声音响起，是个穿着粉色宫装的郡主，正睁着无辜的眼，“本郡主不是故意的。”
柳徽看着手背迅速红肿起来，没说话。
“和葵郡主年纪小，毛手毛脚的也正常。”余帧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周围，“只是柳徽的手，还得给太后诊脉，若是烫坏了，郡主该如何呢？”
和葵郡主脸上的无辜瞬间僵住，随即涨得通红：“澈王哥哥！你怎么帮着外人说我？”
她眼眶一热，泪珠在眶里打转，看向余帧的眼神带着几分委屈的依赖，“我不是故意的嘛，谁让她站在这儿挡路…”
余帧没看她，只从袖中取出一小瓶药膏递给柳徽，声音依旧平淡：“先涂药。”
柳徽刚接过药膏，和葵扑过去想抢，却被余帧不动声色地侧身拦住。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郡主若是觉得愧疚，不如亲自去向太后说明，今日险些伤了为她诊脉的医女。”
和葵顿时蔫了，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太后，她转身跑开，却在绕过廊柱时偷偷回头，见余帧正低头看着柳徽涂药。
宴席过半，赵王妃捂着心口咳嗽起来，脸色白得像纸，比余帧咳得更凶，显然是牵机引急性发作了。
太医匆匆赶来，诊脉后却支支吾吾，只说是急火攻心。作者“窝窝居”推荐阅读《病载舟》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他们哪里敢说太后和王妃中了同一种毒？
“柳姑娘不是在吗？”太后隔着珠帘开口，声音透着刻意的温和，“让她来瞧瞧。”
柳徽走到赵王妃面前，刚搭上脉就皱了眉。脉象急促紊乱，牵机引被外力催化，毒性比太后的猛烈十倍，显然是有人用了“破引”的法子。
多半是余帧，他方才用银簪挑桂花糕时，簪头沾的哪是硝石粉，分明是能加速牵机引发作的“赤焰砂”。
她抬眼看向余帧，他正慢条斯理地剥葡萄皮。
“王妃是中了…”柳徽故意顿了顿，看着赵王妃惊恐的眼神，“是中了秋燥引发的心悸，民女给您扎几针就好。”
她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烤过，落针时悄悄偏了半分，避开了能催发毒素的穴位，转而刺向安神的关元穴。
赵王妃的喘息渐渐平稳，看向她的眼神复杂起来，有恨，有疑，还有不易察觉的庆幸。
柳徽收回手，垂眸退开。她知道打乱了余帧的计划，但她有自己的算盘。
宴席散时，月色己浓。
余帧借着酒意，半靠在柳徽肩上，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窝：“为什么要救她？”
“医者仁心。”柳徽扶着他往前走，语气平淡。
“骗人。”余帧低笑，牙齿咬了咬她的耳垂，“你是想留着她，是想亲手动手对吗？”
“王爷想多了。”她推开他，往前走了两步，月光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我只是不想脏了我的针。”
“你的针不脏，是人脏。”他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散。
柳徽没有说话，但脚步未停。
和葵抱着一个暖手炉追上来，脸一红，把暖手炉往前递了递：“澈王哥哥，夜里凉……”
“不需要。”余帧推开她，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给她，“滚回你该待的地方去。”
柳徽回过头看着他们，和葵咬着唇，看看余帧，又看看柳徽，把暖手炉往柳徽怀里一塞：“给你！烫死你才好…”
说完，转身就跑。
柳徽握着温热的暖手炉，抬眼看向余帧，“她很喜欢你。”
“我不喜欢她，”余帧靠着她往宫门方向走去，脚步虚浮。
回到澈王府时，己是深夜。张伯守在门口，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看见他们回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王爷，姑娘，药熬好了。”
药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柳徽接过药碗，却没递给余帧，反而自己喝了一口。
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带着熟悉的回甘，那是她偷偷加的雪灵芝粉末，剩下的三钱，她全融进了这碗药里。
“你做什么？”余帧皱眉。
“试药。”柳徽把碗递给他，“怕你觉得苦，加了点糖。”
余帧盯着她，仰头一饮而尽。
药汁顺着他的唇角往下淌，他却不在意，只是用指腹擦过她脸颊被划破的伤口：“明日我让人做些修复膏。”
“不必。”柳徽偏头躲开，“留着这道疤，也好让我记着，谁是敌人。”
余帧的手僵在半空，眼底的温柔瞬间褪去，他伸手将她按在药柜上：“你的敌人，今日刚被你救了。”
柳徽没有挣扎，只是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
“我知道，像你说的，我要亲手杀了他。”
余帧看着她清冷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因毒素缠身而生的脆弱：“柳徽，你不能这样对我。”
柳徽的心一软，伸手抚过他因咳嗽而起伏的胸膛：“该歇息了。”
他声音很轻，几乎被药味淹没，“我只有你了。”
柳徽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
第二天清晨，柳徽正在药房整理药材，张伯忽然进来：“姑娘，宫里来的消息，说太后娘娘…不太好。”
柳徽站起身：“备车，我要进宫。”
张伯刚要应声，却被匆匆赶来的余帧拦住：“不许去。”
“太后病危，我必须去。”柳徽看着他苍白的脸，“这是个机会，既能扳倒赵王妃，也能借机提父亲的案子。”
“怕什么？”柳徽迎上他的目光。
余帧盯着她，妥协了。
他转身，从墙上摘下一把匕首，塞进她手里，“这是淬了见血封喉的，防身用。御花园假山后第三个石洞，有我安排的人，若事不可为，立刻走。”
匕首冰冷的触感传来，柳徽握紧刀柄：“知道了。”
宫门前的侍卫比昨日多了一倍，个个眼神警惕，柳徽亮出太后的手谕，才得以进入。
刚走到慈宁宫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赵王妃尖利的哭喊：“一定是她！一定是那个贱婢下的毒！她早就恨我当年发配她去边关，如今回来报复了！”
柳徽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太后躺在榻上，脸色青黑，气息微弱。赵王妃跪在榻前，哭得梨花带雨。
皇帝坐在一旁，脸色阴沉。
“民女柳徽，参见皇上。”柳徽屈膝行礼，目光平静。
“你来得正好，”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太后突然病危，太医说毒素加剧，你怎么解释？”
柳徽抬头：“皇上明鉴，民女昨日给太后诊脉时，就发现毒素己有蔓延之势，只因太后体虚，不敢贸然用猛药。至于为何突然加剧…”
她看向赵王妃，“或许该问问王妃娘娘，昨日宫宴后，给太后进了什么补品。据民女所知，牵机引需以解语花为引压制，若误食了相冲的药材，便会引发毒性暴增。”
“牵机引？”皇帝猛地拍案，“你说太后中的是牵机引？”
赵王妃脸色惨白：“你胡说！什么牵机引，我听不懂！”
“哦？”柳徽挑眉，“那昨日民女离开后，是谁让嬷嬷给太后送了一盅燕窝？那燕窝里加的补气血药材，怕是赤练草吧？赤练草与解语花相冲，正是牵机引的催命符。”
皇帝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嬷嬷，嬷嬷吓得浑身发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饶命！是王妃…是王妃让奴婢加的，说是从西域高僧那里求来的秘方，能补气血的！奴婢不知是毒药啊！”
赵王妃又惊又怒：“你胡说！我没有！是你记错了！”
“够了！”皇帝猛地一拍桌子，“来人，把赵王妃和这嬷嬷都带下去，严加审问！”
柳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被拖走后，走到太后榻前，取出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穴位。太后的呼吸渐渐平稳，脸色也缓和了些。
“多谢柳姑娘。”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些，“若太后能平安无事，朕必有重赏。”
“民女不敢求赏。”柳徽垂眸，“只求皇上查清五年前柳太医谋害三皇子的旧案，还民女父亲一个清白。”
皇帝的脸色变了变，沉默片刻：“此事容后再议。”
柳徽皱了皱眉，但还是恭敬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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