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仙台的罡风像无数把淬了冰的刀子,剐过烟筠朵的魂魄时,她最后望见的是卿栩泽那张错愕到扭曲的脸。那双眼眸里翻涌的惊痛太陌生,陌生到让她几乎要怀疑,过去数百年的痴缠是否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
“爱恨皆过往……”她对着虚空喃喃,血沫从嘴角涌出,“愿永不相见。”
罡风骤然收紧,魂魄被撕扯的剧痛让她失去了意识。像是坠入了无底深渊,又像是被温暖的羊水包裹,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骨的寒意猛地将她拽回现实。
“哇——”
尖锐的啼哭划破寂静,烟筠朵在一片潮湿的草堆里睁开了眼。视线模糊,耳边是呼啸的寒风,身下是冰冷的冻土。她想抬手揉揉眼睛,却发现自己只能挥舞着藕节般的小胳膊,喉咙里发出的只有婴儿咿咿呀呀的呓语。
这具身体太弱小了,软得像团棉花,稍微一动就累得喘粗气。她茫然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脑子里空空荡荡,像被大水冲刷过的河床,只余下光滑的卵石,却记不起曾经流淌过怎样的江河。
“这谁家的娃?咋扔在这儿了?”
一个粗哑的女声在头顶响起,烟筠朵费力地转动脖颈,看见个穿着靛蓝粗布裙的妇人。妇人颧骨很高,眼角堆着细纹,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半筐刚挖的野菜。她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戳了戳烟筠朵冻得发红的脸蛋,“怪可怜见的,这天儿要冻死人的。”
烟筠朵眨了眨眼,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哼唧声。不知为何,看着妇人眼底那点朴实的怜悯,她竟觉得眼眶发烫。
妇人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粗布衣裳蹭过脸颊有些刺痒,却带着一股烟火气的暖意。“看你这眉眼,跟画里似的,咋就被爹娘扔了呢?”她用篮子里的旧棉絮裹住烟筠朵,“跟俺回家吧,俺给你口热乎饭吃。”
烟筠朵被抱在怀里,听着妇人哼哧哼哧的喘气声,感受着她胸腔的震动。那些模糊的、尖锐的疼痛还残留在魂魄深处,可此刻被这双笨拙的手抱着,竟奇异地安定下来。
妇人叫李秀莲,住在山脚下的清溪村,丈夫王老实是个木匠,两口子成婚五年没生养,正愁得头发都白了。捡到烟筠朵的那天,王老实刚做好一张木床,打算第二天去镇上卖,听见屋里媳妇的哭声跑进来,就看见李秀莲抱着个襁褓抹眼泪。
“这是……”王老实搓着满是木屑的手,眼睛瞪得溜圆。
“捡的,在后山草堆里。”李秀莲把孩子往他怀里塞,“你看她多俊,咱留下吧?”
王老实笨手笨脚地抱着,烟筠朵正好睁开眼,乌溜溜的眼珠盯着他看。他那张憨厚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留、留着吧。咱给她取个名儿?”
“就叫云朵吧。”李秀莲抹了把泪,笑得眼角皱纹都堆起来,“你看她软乎乎的,像天上的云彩似的。”
烟筠朵,不,现在该叫云朵了。她在清溪村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王家确实贫寒,土坯墙的房子西面漏风,冬天要靠烧柴禾取暖,顿顿都是杂粮粥配咸菜,偶尔能吃上半个窝窝头就算改善伙食。可李秀莲把能给的最好的都给了她,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偷偷煮给她,夜里怕她冻着,把她搂在怀里睡,粗粝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哼唱着不成调的歌谣。
王老实话不多,却总在干活回来时,变戏法似的掏出颗野山楂或几块麦芽糖,塞到云朵手里。他粗糙的手指碰到她细嫩的掌心时,总会下意识地缩一下,像是怕刮伤她。
云朵渐渐长大,却和村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她学说话很晚,两岁多才会含糊地叫“爹”“娘”,走路也摇摇晃晃的,稍微跑快些就喘得厉害。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只说这孩子先天不足,得好生养着。
李秀莲更宝贝她了,不让她干什么活,只让她在院子里晒太阳。云朵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槛上,看王老实刨木头,看李秀莲纳鞋底,看日头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
她的记性很差,昨天吃过的东西,今天就可能忘了味道;刚教过的字,转脸就记不清笔画。可她偏能记住一些奇怪的细节——比如墙角那株蒲公英什么时候结籽,比如屋檐下的燕子窝每年会添几只新雏,比如李秀莲缝补衣服时,针脚总是左边密右边疏。
村里的孩子不喜欢跟她玩,觉得她呆呆的,跑也跑不动,跳也跳不高。有次几个半大的小子抢了她手里的麦芽糖,还推倒了她。云朵摔在地上,手肘擦破了皮,渗出血珠,她却没哭,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们,那眼神太安静,看得几个孩子心里发毛,撂下糖就跑了。
她自己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捡起沾了灰的麦芽糖,慢慢剥开糖纸,舔了一口。甜味在舌尖化开,带着点土腥味,可她嚼着嚼着,眼眶却忽然湿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丢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她连模糊的影子都抓不住。
夜里她常常做噩梦,梦里总是一片刺目的白光,还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喊她,声音很熟悉,却怎么也听不清是谁。有时会梦见冰冷的锁链,勒得她喘不过气;有时会梦见漫天的血色,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腥气。
每次从梦里惊醒,她都浑身冷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疼得厉害。李秀莲总能醒过来,把她搂进怀里,用粗糙的手掌抚着她的后背:“不怕不怕,娘在呢。”
云朵把脸埋在她带着皂角味的衣襟里,听着她沉稳的心跳,那些可怕的画面才会慢慢褪去。她小声问:“娘,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李秀莲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摸摸她的头:“傻丫头,你能忘了啥?有爹娘在,啥都不用记。”
可云朵知道,不是的。她心里有个洞,空落落的,风一吹就呜呜地响。
她六岁那年,清溪村来了场大旱。地里的庄稼都蔫了,河里的水也浅得能看见石头。村里的井一天比一天浅,最后索性打不出水来。村民们开始慌了,有的举家搬迁,有的去山外求雨,剩下的人天天跪在土地庙前磕头。
王家的日子更难了,王老实每天天不亮就去几十里外的河里挑水,回来时肩膀磨得通红,脚底板全是水泡。李秀莲把仅存的粮食省下来给云朵吃,自己和王老实就喝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汤。
云朵看着他们日渐消瘦的脸,心里像塞了团棉花。她想帮忙,却什么也做不了。有天夜里,她又做了那个白光的梦,这次她好像听见有人说:“……水脉……封印……”
醒来时,她摸了摸胸口,那里好像有块地方隐隐发烫。她想起村后那片荒坡,坡上有棵老槐树,树下总是湿漉漉的,就算大旱天也能看见青苔。
第二天一早,她趁李秀莲不注意,偷偷溜到了后山坡。老槐树的树干要两个大人才能合抱,树根盘虬卧龙,其中一块地皮果然是湿的,还冒着丝丝凉气。
云朵蹲下身,用手指抠着湿泥,不知怎么的,嘴里就念出一串奇怪的音节。那音节拗口又古老,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随着她的念叨,地面微微震动起来,湿泥里冒出细密的水泡,“咕嘟咕嘟”地往上冒。
她越念越快,胸口的暖意越来越盛,顺着胳膊传到指尖。突然,“咔嚓”一声,脚下裂开道细缝,一股清泉从缝里涌了出来,带着草木的清香。
云朵吓了一跳,愣在原地。清泉越涌越多,顺着坡势往下流,滋润着干裂的土地。她看着那汪泉水,脑子里又变得空空荡荡,刚才念的什么,怎么念的,全都忘了。
“云朵!你在这儿干啥!”
李秀莲焦急的声音传来,她跑上坡,看见那股清泉,眼睛都首了。“这、这是咋回事?”
云朵摇摇头,小声说:“它自己冒出来的。”
李秀莲还想说什么,却看见女儿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云朵!”她惊叫着扑过去抱住她,发现女儿浑身滚烫,像烧起来一样。
这场高烧来得又急又猛,云朵躺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嘴里胡话不断,净是些没人听过的词儿——“琼楼”“诛仙台”“情丝”……李秀莲听得心惊肉跳,只能守在床边,一遍遍地给她擦身子降温。
王老实跑遍了附近的村子,求来了个老郎中。老郎中给云朵把了脉,捋着胡子沉吟半天,说这孩子不是普通的风寒,是“魂魄不稳”,怕是有什么“宿业”缠身。
“那咋办啊?”李秀莲急得首掉泪。
老郎中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拿出个用红绳系着的桃木牌,“戴上这个吧,能挡挡邪祟。这孩子命里带劫,能不能熬过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桃木牌戴在云朵脖子上,冰冰凉凉的。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第西天早上,她真的退了烧,醒了过来。只是眼神比以前更空了,常常坐在那里一整天不动,像尊瓷娃娃。
后山坡的清泉救了清溪村,村民们都说云朵是“水神娘娘转世”,把她当神仙似的供着。可云朵自己知道,她不是什么神仙,她只是个忘了过去的、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孩子。
那股清泉后来汇成了条小溪,绕着村子流过,村民们叫它“云溪”。有了水,村子渐渐恢复了生气,王老实的木活也多了起来,家里的日子慢慢好起来。
云朵的身体还是很弱,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跑跳打闹,但她学会了绣花。李秀莲教她的,她学得很慢,可绣出来的东西格外灵动,尤其是绣那些花草,像是能闻见香味似的。
她常常坐在云溪边,一边晒太阳一边绣花。溪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和偶尔游过的小鱼。她会盯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看很久,倒影里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眉眼清秀,可她总觉得,那不是真正的自己。
十二岁那年的秋天,村里来了队骑马的人。为首的是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眉目俊朗,气质温润,跟村里那些晒得黝黑的汉子完全不同。
他是跟着镇上的货商来的,说是要采买些山里的特产。村里的孩子都围过来看热闹,只有云朵躲在老槐树后面,怯生生地往外瞧。
少年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正好对上她的视线。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个温和的笑,像春风拂过湖面,漾起圈圈涟漪。
云朵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是有只小鹿在胸腔里乱撞。她慌忙低下头,脸颊烫得厉害。
“那是谁家的姑娘?”少年问身边的货商。
“哦,那是王木匠家捡来的闺女,叫云朵。”货商答道,“可惜了,人长得俊,就是脑子不太灵光,还总生病。”
少年没说话,只是又看了眼老槐树后那个纤细的身影,她正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露出的脖颈白皙得像上好的羊脂玉。
他的目光落在她脖子上的桃木牌上,眼神微微一动。
那天下午,云朵在溪边绣花,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她回过头,看见那个月白长衫的少年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个纸鸢。
“你好。”少年笑着打招呼,声音像溪水流过石子,清润悦耳。
云朵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不敢看他。
“我叫霍怀瓷。”少年走近几步,把纸鸢递给她,“这个送给你。”
纸鸢是只蝴蝶形状的,翅膀上画着五彩的花纹,做工精致。云朵犹豫着不敢接,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
“拿着吧,”霍怀瓷把纸鸢塞进她手里,“我看你好像不太开心,放风筝能让人高兴起来。”
云朵捏着纸鸢的竹骨,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她偷偷抬眼看他,少年正含笑看着她,阳光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金边,那双眼睛像盛着星辰大海,温柔得让人心慌。
“谢、谢谢……”她小声说,声音细若蚊蚋。
霍怀瓷笑了笑:“你叫云朵?很好听的名字。”他指了指她手里的绣绷,“你绣的真好看。”
云朵的脸颊又红了,低下头看着绣绷上那朵快要绣好的栀子花。
“我明天就要走了。”霍怀瓷看着潺潺的溪水,轻声说,“以后有机会,我还会来的。”
云朵没说话,心里却莫名地有点难过。
那天下午,霍怀瓷教她放风筝。他拿着线轴,让她举着纸鸢跑。云朵跑得很慢,跑几步就喘得厉害,可霍怀瓷很有耐心,一遍遍地教她,从不催促。
纸鸢终于飞起来了,五彩的蝴蝶在蓝天上飘着,像活了一样。云朵仰着头看,嘴角不知不觉地翘了起来。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风里带着桂花的甜香,她觉得心里那个空落落的洞,好像被什么东西悄悄填满了一点。
霍怀瓷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笑起来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从袖中拿出个小小的玉坠,玉坠是朵云的形状,莹白剔透。
“这个也送给你。”他把玉坠放在她手心,用她的手指握住,“戴着它,以后就不会再生病了。”
云朵捏着温润的玉坠,看着他认真的眼睛,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霍怀瓷果然走了。云朵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那队人马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云形玉坠。
玉坠很暖,像是有温度似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叫霍怀瓷的少年,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只是云朵的绣绷上,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纸鸢。她依然常常坐在云溪边,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偶尔会对着溪水轻声说话,像是在跟谁聊天。
李秀莲看着女儿脸上渐渐多起来的笑容,心里很是欣慰,常常念叨着霍怀瓷是个好小伙。
云朵把那个蝴蝶纸鸢挂在床头,每天睡觉前都要看一眼。她把那个云形玉坠用红绳系着,戴在桃木牌下面,贴在胸口,能感受到那丝恒定的暖意。
她还是记不起过去,脑子里依然空空荡荡。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了,因为她知道,有个叫霍怀瓷的少年说过,他还会回来的。
她开始盼着春天,盼着花开,盼着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能像他说的那样,再次出现在清溪村,出现在她面前。
风吹过云溪,荡起层层涟漪,像谁的心湖,泛起了名为“期待”的微澜。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刚刚处理完一桩棘手军务的霍怀瓷,正看着书案上那张画着清溪村景色的画卷,指尖轻轻拂过画中那个坐在溪边的纤细身影,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
他的书童进来禀报:“公子,西域那边送来了消息,说是找到了一些关于‘弑仙台’的传闻。”
霍怀瓷抬眸,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念。”
“是。据说百年前,仙界有位仙子从弑仙台跳下,魂飞魄散……”
霍怀瓷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他看着画卷上的云朵,轻声呢喃:“等我,一定要等我……”
清溪村的炊烟袅袅升起,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云朵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染红天际,手里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知道心里有个小小的期待,像颗种子,在不知不觉中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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