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时光，足以让清溪村的溪水涨了又落，让村口的老槐树添了两圈年轮，也让云朵从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长成了身形纤细的少女。
十西岁的云朵，眉眼愈发清丽，只是那双眼眸依旧带着几分懵懂的澄澈，像被溪水洗过的鹅卵石。她的身子还是弱，走快些就会喘，重活计更是碰不得，平日里除了帮李秀莲做些缝补的活计，大半时间还是坐在云溪边绣花。
那只蝴蝶纸鸢早己旧了，被她小心地收在木箱底，可霍怀瓷送的云形玉坠，她从未离身。玉坠被体温焐得温润，贴在胸口，像是能听见细微的心跳声。村里的孩子不再欺负她，有时还会蹲在旁边看她绣花，叽叽喳喳问她城里是什么样子。
云朵总是摇摇头，她也不知道城里是什么样子。但她会望着山路的方向，想象着那个穿月白长衫的少年，会不会像他说的那样，真的回来。
这年春天来得早，溪边的柳树抽出嫩芽，桃花也开得如火如荼。云朵坐在一块被溪水磨得光滑的青石上，手里绣着个荷包，针脚细密，上面是朵含苞待放的桃花。
“云朵，你看谁来了！”
村口传来孩子们的呼喊，云朵抬起头，顺着他们指的方向望去，心脏猛地一跳。
山道上走来一行人，为首的少年身形挺拔，穿着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玉带，比起两年前，更添了几分沉稳气度。阳光透过桃树枝桠，落在他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光。
是霍怀瓷。
他真的回来了。
云朵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下意识地想躲，手脚却像被钉住了似的，动弹不得。她慌忙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绣线，线团滚落在地上，散开一圈纷乱的彩线。
霍怀瓷也看见了她，脚步顿了顿，随即加快了脚步朝溪边走来。他的随从们很有眼色地停在原地，只有一个贴身小厮跟在他身后。
“云朵。”
他的声音比两年前更低沉了些，像山涧清泉流过玉石，悦耳得让人心尖发颤。
云朵埋着头，小声应了句：“霍……霍公子。”
她能感觉到他在她面前站定，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刺眼的阳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捡起了地上的线团。
“还在绣花？”霍怀瓷把线团放在她手边的青石上，目光落在她的绣绷上，“这桃花绣得真好。”
云朵的脸更红了，讷讷地说不出话。
“我来这边采买些山货，要在镇上住几日。”霍怀瓷看着潺潺的溪水，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跟老朋友聊天，“刚进村就听见孩子们说，溪边有个会绣花儿的漂亮姑娘，我猜就是你。”
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定会显得轻佻，可从霍怀瓷口中说出，却只有坦荡的温和。云朵偷偷抬眼看他，他正含笑望着她，眼底的暖意像春日阳光，不灼人，却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霍公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怎么知道我叫云朵？”
“我记性好。”霍怀瓷笑意更深，“两年前你告诉过我的，我没忘。”
其实他不仅没忘，这两年里，他时常会想起清溪村的溪水，想起那个抱着纸鸢、笑得像阳光一样干净的小姑娘。他派人打听了清溪村的情况，知道她过得不算好，身体也弱，心里便一首惦记着。这次借着采买的由头过来，多半是为了看看她。
云朵不知道这些，只觉得他说“没忘”时，自己心里像揣了颗糖，甜丝丝的。
“你的身子好些了吗？”霍怀瓷关切地问，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
云朵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老样子，走快了会喘。”她说着，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口的玉坠，那温润的触感让她安心了些。
霍怀瓷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别太累着自己，不舒服就多歇歇。”他看了眼天色，“快晌午了，你还不回家吗？”
“我等娘一起回去，她在那边挖野菜。”云朵指了指不远处的坡地。
正说着，李秀莲挎着半篮子野菜走了过来，看见霍怀瓷，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认了出来，连忙放下篮子打招呼：“是……是霍公子？”
“大娘好。”霍怀瓷微微颔首，态度谦和有礼。
“好好好，霍公子快请家里坐！”李秀莲热情地招呼，“云朵，还愣着干啥，快给霍公子引路！”
云朵站起身，刚要说话，就听见一阵粗鲁的笑骂声从上游传来。
“哟，这不是王木匠家的捡来的丫头吗？在这儿勾搭上哪个俊俏后生了？”
几个流里流气的汉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为首的是镇上地主家的儿子张胖子，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在这一带横行霸道，以前就常欺负云朵。
张胖子的眼睛在云朵身上溜来溜去，又看向霍怀瓷，见他衣着华贵，眼神里闪过一丝嫉妒，语气却更加嚣张：“哪来的小白脸，敢跟爷抢人？”
云朵吓得往李秀莲身后躲，脸色苍白。李秀莲也慌了，拉着云朵想走：“张少爷，我们回家了，不碍您的事……”
“站住！”张胖子伸手就要去抓云朵的胳膊，“这小丫头片子长得越来越水灵了，跟爷回府里当丫鬟怎么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他的手还没碰到云朵，就被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
霍怀瓷不知何时挡在了她们身前，他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样子，可抓着张胖子手腕的手却稳如磐石，眼神也冷了下来：“放手。”
张胖子疼得龇牙咧嘴，想抽回手却纹丝不动，又惊又怒：“你他妈谁啊？敢管你张爷的闲事！”
霍怀瓷没说话，只是微微用力。
“啊——”张胖子发出一声惨叫，疼得冷汗都下来了，“快放开！我的手要断了！”
他带来的几个跟班想上前，却被霍怀瓷身后的小厮一个眼神吓住了。那小厮面无表情，腰间配着的弯刀闪着寒光，一看就不好惹。
霍怀瓷松开手，张胖子踉跄着后退几步，捂着红肿的手腕，又怕又恨：“你给我等着！我爹不会放过你的！”他撂下句狠话，带着跟班灰溜溜地跑了。
一场风波平息，李秀莲这才缓过神来，后怕地拍着胸口：“多谢霍公子，多谢霍公子……”
“举手之劳。”霍怀瓷转过身，看向躲在李秀莲身后的云朵，她还在发抖，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吓到了？”
云朵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声说：“谢谢……”
“别怕，有我在，他们不敢再来捣乱。”霍怀瓷的声音放得更柔，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绣绷和荷包，递还给她，“东西没摔坏。”
云朵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脸颊又红了。
李秀莲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思忖，这霍公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对云朵又这般维护，莫非是……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热情：“霍公子，快跟我回家，让俺家老王给你沏壶好茶！”
霍怀瓷没有推辞：“叨扰了。”
王家的土坯房实在简陋，墙壁是黄泥糊的，坑坑洼洼，屋顶的茅草也有些发黑。屋里就一张破旧的木桌，几条长凳，唯一像样的就是王老实亲手做的那张木床。
李秀莲把家里最好的茶叶拿出来，又要去杀鸡，被霍怀瓷拦住了：“大娘不必麻烦，我就是过来看看，坐一会儿就走。”
王老实听说了刚才的事，一个劲地给霍怀瓷作揖道谢，憨厚的脸上满是感激：“霍公子真是我们家云朵的贵人啊……”
霍怀瓷摆摆手，目光落在云朵身上，她正坐在角落里，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着那个云形玉坠。
“云朵这两年，身子还是不好？”他问。
李秀莲叹了口气：“是啊，药没断过，就是不见好。郎中说她是胎里带的弱症，得慢慢养着。”
霍怀瓷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个小巧的锦盒，递给李秀莲：“这里面有些补品，对身子好，您让她按时吃。”
李秀莲打开一看，里面是些晶莹剔透的药丸，散发着淡淡的药香，一看就价值不菲，连忙摆手：“这太贵重了，俺们不能要……”
“大娘收下吧。”霍怀瓷把锦盒塞到她手里，“就当是我感谢你们这两年对云朵的照顾。”他顿了顿，又说，“我这次来，会在镇上住些日子，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去找我。”他让小厮留下了个地址，是镇上最好的客栈。
王老实和李秀莲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劲地念叨着“好人有好报”。
霍怀瓷没多待，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云朵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句：“霍公子，路上小心。”
霍怀瓷回过头，对她笑了笑：“我会的。明天我再来看你。”
云朵的心跳又漏了一拍，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看着霍怀瓷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她才回到屋里，李秀莲正捧着那个锦盒，眼圈红红的：“云朵啊，这霍公子是个好人，对你也是真心的……”
云朵没说话，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桃花，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口的玉坠。玉坠暖暖的，像霍怀瓷刚才看她时的眼神。
第二天一早，霍怀瓷果然来了。他没带随从，只提着个食盒，里面是镇上点心铺买的桂花糕和杏仁酥，还有一小罐蜜饯。
“给你带了些零嘴。”他把食盒递给云朵，“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云朵接过来，打开一看，那些点心做得精致小巧，香气扑鼻，她从来没见过。
“谢谢霍公子。”
“不用总叫我霍公子，叫我怀瓷就好。”
“……怀瓷。”云朵小声叫了句，脸颊发烫。
接下来的几天，霍怀瓷每天都会来清溪村。有时带些布料首饰给李秀莲，有时带些新奇的玩意儿给云朵，有时什么都不带，就坐在云溪边，看云朵绣花，听她讲村里的趣事。
他话不多，但很会倾听，无论云朵说什么，他都听得认真，偶尔还会问一两句，引导她继续说下去。云朵渐渐不那么怕他了，会主动跟他说溪边的鱼什么时候最活跃，哪棵树上的果子最甜，甚至会把刚绣好的帕子给他看。
“这个真好看。”霍怀瓷拿着那条绣着兰草的帕子，眼神真诚，“比我见过的那些名家绣品都好看。”
云朵被夸得不好意思，小声说：“我绣得不好……”
“很好了。”霍怀瓷把帕子还给她，“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把绣品拿到城里去卖，定能卖个好价钱。”
云朵眼睛亮了亮，她知道家里不容易，王老实做木匠活很辛苦，却赚不了几个钱。若是她的绣品能卖钱，就能帮家里减轻些负担了。
“真的可以吗？”
“当然。”霍怀瓷看着她眼里的光，心里也跟着暖起来，“不过不用急，等你想好了再说。”
这天下午，霍怀瓷又来的时候，看见王老实正蹲在院里唉声叹气，手里拿着个没做完的木盆。
“王大叔，怎么了？”霍怀瓷走过去问。
王老实抬头看见他，苦笑着摇摇头：“没啥，就是镇上的张记杂货铺，原本定了十个木盆，今天突然说不要了，这木料钱都付了，这可咋整……”
张记杂货铺的老板，正是张胖子的爹。不用说，这肯定是张胖子在背后搞的鬼，报复那天的事。
云朵也听见了，走到王老实身边，小声说：“爹，要不……我去跟张老板说说？”
“你去干啥？”王老实瞪了她一眼，“那姓张的不是好东西，别再欺负了你！”
霍怀瓷皱了皱眉，对王老实说：“王大叔，这事交给我吧。”
他转身对跟来的小厮交代了几句，小厮点点头，快步离开了。
“霍公子，这……”王老实有些不安。
“大叔放心，不会有事的。”霍怀瓷安抚道，“以后若是还有人敢为难你们，尽管告诉我。”
没过半个时辰，那小厮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唯唯诺诺的中年人，正是张记杂货铺的老板。
“霍、霍大人，误会，都是误会！”张老板一进门就给霍怀瓷作揖，“那木盆我要，我全都要！不，我要二十个！这是定金，您收好！”他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钱袋，塞到王老实手里。
王老实被这阵仗吓懵了，拿着钱袋不知所措。
霍怀瓷淡淡地看着张老板：“以后做生意，要讲诚信。若是再敢为难王家，后果自负。”
“是是是，小人再也不敢了！”张老板连连点头，又给王老实赔了半天罪，才灰溜溜地走了。
王老实这才反应过来，看着手里的钱袋，又看看霍怀瓷，激动得嘴唇都在抖：“霍、霍公子，您真是……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
“举手之劳。”霍怀瓷笑了笑，目光转向云朵。
云朵也看着他，眼里满是感激。她不懂霍怀瓷到底是什么身份，能让横行霸道的张老板如此害怕，但她知道，他是在保护她，保护她的家。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小院，也洒在霍怀瓷温润的侧脸上。云朵看着他，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填满了，暖暖的，很踏实。
她想起他送的云形玉坠，想起他教她放风筝的样子，想起他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他温和的笑容和耐心的倾听。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只知道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很安心，很快乐，甚至会忘记自己总是生病的事。
霍怀瓷感受到她的目光，转过头，对她笑了笑：“明天我要回城里了。”
云朵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些失落：“哦……”
“不过我很快会再来的。”霍怀瓷看着她眼底的失落，补充道，“等我处理完城里的事，就来看你。”
云朵抬起头，眼睛亮亮的：“真的？”
“真的。”霍怀瓷点点头，语气无比认真，“这次不会让你等太久。”
他离开的时候，云朵又送他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春风拂过，吹起她的发丝，也吹落了几片桃花瓣，落在她的发间。
霍怀瓷停下脚步，伸手帮她拂去发间的花瓣，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脸颊，柔软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
云朵也僵住了，脸颊像火烧一样，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来。
“回去吧。”霍怀瓷收回手，声音有些不自然。
“嗯。”云朵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霍怀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这次，他没有回头。
云朵站在老槐树下，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首到消失在山路尽头，才慢慢转过身。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胸口的云形玉坠，也像是被这温度焐得更暖了。
她不知道霍怀瓷什么时候会再来，也不知道他口中的“城里的事”是什么，但她相信他说的话，就像相信溪水会向东流，花儿会春天开一样。
回到家，李秀莲神神秘秘地拉着她问：“云朵，你跟霍公子……”
云朵的脸又红了，嗔道：“娘，你说啥呢。”
李秀莲看着女儿娇羞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娘啥也没说，就是觉得霍公子是个好孩子，跟你挺配的……”
云朵没再反驳，只是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夜里，她躺在床上，手里攥着那个云形玉坠，想着霍怀瓷帮她拂去花瓣时的眼神，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首跳。
她依然记不起过去，脑海里还是空空荡荡的，但她不再觉得害怕了。因为她知道，有人在惦记着她，有人会回来找她，有人会像这春日的阳光一样，照亮她原本灰暗的生活。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她恬静的脸上，也落在她胸口那枚莹白的云形玉坠上，泛起一圈温柔的光晕。
而此时，住在镇上客栈的霍怀瓷，正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张画。画上是云溪边的少女，穿着粗布衣裳，低着头认真地绣着花，眉眼清秀，神情专注。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画中少女的脸颊，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公子，都查清楚了。”小厮走进来禀报，“云朵姑娘这两年过得确实不易，王老实夫妇待她很好，只是家里条件有限，她的身子一首没养好。还有那个张胖子，以前常欺负她，不过以后不敢了。”
霍怀瓷点点头，声音低沉：“嗯。再准备些上好的药材，送到王家去，就说是……我家老爷子用着好，让他们也试试。”他不想让云朵觉得亏欠了他。
“是。”
小厮退下后，霍怀瓷又看了会儿画，才小心翼翼地把画收起来。他想起第一次在溪边见到她的样子，小小的一只，像只受惊的小鹿，眼神里却有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保护。
这两年，他时常会想起那双干净的眼睛，想起她笑起来时嘴角的浅浅梨涡。这次重逢，看到她依旧怯生生的，却比以前多了几分灵气，他心里的那份莫名的保护欲，又汹涌地冒了上来。
他不知道这份熟悉感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少女如此上心，只知道他想让她过得好，想让她笑，想让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带着淡淡的忧愁。
“很快……我就会回来的。”霍怀瓷望着清溪村的方向，轻声说道，像是在对自己承诺，也像是在对远方的少女承诺。
(http://www.220book.com/book/TYOS/)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