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像云溪的流水,悄无声息地淌过三年。
清溪村的桃花开了又谢,老槐树的叶子绿了又黄,云朵从那个怯生生的十西岁少女,长成了十七岁的亭亭模样。她的身量抽高了些,依旧是纤细的骨架,却不再是从前那副风一吹就倒的孱弱模样。霍怀瓷送来的药材从未断过,加上日日调理,她脸颊上有了健康的红晕,眼眸也越发清亮,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
这三年里,霍怀瓷的身影成了清溪村最寻常的风景。他不再是半月一访,有时处理完京城的事务,会在村里住上十天半月。他在王家隔壁买了间空置的小院,打理得干干净净,院里种着云朵喜欢的栀子花,墙角搭着葡萄架,夏日里能投下一片阴凉。
他依旧是那副温润模样,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锐利。听说他在京城的地位越发显赫,成了手握重兵的骠骑将军,好几次击退了北边的蛮族,皇帝赏赐了无数珍宝。可这些荣光,他从未带到清溪村来。每次来,他还是穿着素色的长衫,带着几本书,或者一匣子精致的点心,像个普通的读书人。
“这个字念‘韶’,韶华的韶。”
初夏的午后,葡萄架下的石桌上摊着一卷《楚辞》,霍怀瓷握着云朵的手,教她写毛笔字。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包裹着她纤细的手指,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字迹。
云朵的脸颊贴得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青草气息,心跳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地乱撞。她努力想集中精神听他讲解,可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握着自己的手上,或是他专注的侧脸。
“‘东皇太一’是屈原笔下的天神,”霍怀瓷的声音低沉悦耳,像拂过湖面的晚风,“你看这几句‘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写的是祭祀时的庄重虔诚。”
云朵“嗯”了一声,心思却早就飘远了。她想起去年秋天,霍怀瓷带她去镇上看花灯。那晚的月亮很圆,街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像一片灯海。有个卖糖画的老汉,用融化的糖汁在石板上画出栩栩如生的龙凤,霍怀瓷买了一只凤凰,递到她手里。
糖画晶莹剔透,甜得发腻,可她吃得很慢,舍不得一口吃完。霍怀瓷就站在她身边,含笑看着她,偶尔帮她挡开拥挤的人潮。那晚的灯光落在他眼里,像盛着漫天星辰。
“在想什么?”霍怀瓷停下笔,低头看她。
云朵猛地回过神,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慌忙低下头:“没、没想什么……”
霍怀瓷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没有戳破,只是拿起她写的字:“这笔‘兮’字写得好,有灵气。”
被他夸奖,云朵心里像喝了蜜,偷偷抬眼看他,正好对上他温柔的目光,又慌忙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袖。
这三年里,霍怀瓷教她的远不止读书写字。他教她辨认草药,告诉她哪些能止血,哪些能安神;他教她下棋,从最简单的跳棋到复杂的围棋,耐心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还教她骑马,在村外的草地上,他牵着马缰绳,一步步教她如何上马、如何控缰,她摔了好几次,他从不责备,只是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替她拍掉身上的草屑。
“别怕,有我在。”这句话,他说了无数次。
云朵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他在时,她心里踏实;他离开,她会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山路的方向,默默算着他归来的日子。她把他送来的书都读了一遍,有些深奥的地方读不懂,就等他来的时候细细问他。她的绣活越发精进,不仅是花草虫鱼,连人物山水都绣得栩栩如生,城里的绣庄老板每次见到她的绣品,都赞不绝口,说她是“天纵奇才”。
她绣得最多的,还是云纹。有时是天上的流云,有时是山间的薄雾,有时是霍怀瓷送她的那块云形玉坠。她把这些云纹绣在帕子上、荷包上、扇面上,攒到一定数量,就让王老实托人送到城里的绣庄,换来的银子足够贴补家用,有时还能给爹娘添件新衣裳。
“云朵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李秀莲拿着一块绣着云鹤图案的屏风,笑得合不拢嘴,“前两天张屠户家娶儿媳妇,花了五两银子把这个买走了,说是要挂在新房里。”
五两银子,抵得上王老实做半个月木匠活的工钱了。王老实也咧着嘴笑:“都是霍公子的功劳,要不是他把云朵的绣品引荐给城里的大老板,哪能卖这么好的价钱。”
提到霍怀瓷,云朵的脸颊又微微发烫,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她正在绣一幅“百鸟朝凤图”,是霍怀瓷特意找的图样,说要送给太后做寿礼。这幅绣品耗费了她三个月的心血,光是金线就用了好几两,每一针每一线都凝聚着她的心意。
傍晚时分,霍怀瓷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新鲜的莲蓬。他刚从云溪采回来的,莲子还带着水汽。
“快尝尝,刚摘的。”他把莲蓬递给云朵,指尖沾着些泥土,“很甜。”
云朵接过来,剥开一个莲子,放进嘴里。果然是清甜多汁,带着一股清香。她又剥了一个,递到霍怀瓷嘴边:“你也吃。”
霍怀瓷微微一怔,随即低下头,含住了她递来的莲子。他的嘴唇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指尖,像有电流窜过,两人都僵了一下。
云朵的脸“腾”地红了,慌忙收回手,假装专心剥莲蓬,心跳却快得像要蹦出来。
霍怀瓷也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看向石桌上的“百鸟朝凤图”:“快绣好了?”
“嗯,还差最后几针。”云朵小声说。
“真好看。”霍怀瓷由衷地赞叹。那凤凰栩栩如生,羽翼流光溢彩,周围的百鸟形态各异,神态逼真,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个山村少女之手。
“等绣好了,我陪你去京城送。”他说。
云朵抬起头,眼里满是惊喜:“真的可以去京城吗?”
“当然。”霍怀瓷点点头,“顺便带你逛逛京城,看看皇宫是什么样子。”
云朵的心里像炸开了烟花,她早就听霍怀瓷说过京城的繁华,说那里有比清溪村大几十倍的街道,有能跑马的广场,有卖各种各样新奇玩意儿的店铺。她一首很向往,只是觉得自己身份低微,怕是没机会去。
“谢谢怀瓷。”她笑得眉眼弯弯,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看着她灿烂的笑容,霍怀瓷的心里也暖暖的。这三年来,他看着她一点点褪去怯懦,变得开朗自信,看着她从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小姑娘,长成能读《楚辞》、会绣屏风的少女,那种成就感和满足感,是打赢多少场胜仗都比不了的。
他知道自己对云朵的感情,早己超出了最初那份莫名的熟悉和保护欲。他喜欢看她笑,喜欢听她软软糯糯地叫自己“怀瓷”,喜欢她专注绣花时的认真模样,喜欢她偶尔流露出的依赖和羞涩。这份喜欢像院里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生长,早己缠绕了整个心。
可他不能说。
她还太单纯,对男女之情懵懂无知,他怕吓到她,更怕自己的身份会给她带来困扰。他是手握重兵的将军,朝堂之上波谲云诡,仇家遍布,他想给她一个干净安稳的世界,而不是让她卷入这些纷争。
所以,他只能把这份感情深埋心底,以朋友的身份,陪在她身边,看着她慢慢长大。
“对了,”霍怀瓷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拿出个小巧的木盒子,“给你的。”
云朵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木簪,簪头雕刻着一朵栀子花,栩栩如生,连花瓣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这显然是王老实的手艺,质朴却透着心意。
“王大叔说你快及笄了,特意做了这个。”霍怀瓷解释道,其实这木簪是他拜托王老实做的,图样是他亲自画的。
云朵拿起木簪,簪身光滑温润,显然是被人反复打磨过的。她能想象出王大叔戴着老花镜,一点点雕刻的样子,心里暖暖的。
“替我谢谢爹。”她说着,把木簪簪在发髻上。
霍怀瓷看着她,栀子花簪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眉眼清丽,真真是个出水芙蓉般的姑娘。他的喉结动了动,轻声说:“很好看。”
云朵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平静而温馨。转眼就到了云朵及笄的日子。
按照习俗,及笄礼要请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为少女梳头加笄。李秀莲早就准备好了新衣新鞋,还给她梳了个精致的发髻,插上了那支栀子花木簪。
霍怀瓷一早就来了,带来了一对沉甸甸的银镯子,说是给她的及笄礼。镯子上刻着简单的花纹,不算名贵,却很耐看。
“戴上看看。”他拿起一只镯子,轻轻套在她的手腕上。
银镯子贴着肌肤,微凉的触感让云朵瑟缩了一下,随即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脸颊又红了。
“真好看。”李秀莲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家云朵长大了,是大姑娘了。”
及笄礼很简单,却很热闹。村里的乡亲们都来了,送了些布料、鸡蛋之类的礼物。老夫人为云朵梳头时,笑着说:“这姑娘生得俊,手又巧,将来一定能找个好婆家。”
这话让云朵的脸瞬间红透了,下意识地看向霍怀瓷。他正站在不远处,含笑看着她,眼神温柔,像盛满了阳光。
及笄礼后,云朵就算是成年了。来王家提亲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有村里的秀才,有镇上开杂货铺的老板,甚至还有邻村的地主家儿子。李秀莲每次都笑着婉拒:“我们家云朵还小,想再多留两年。”
其实她心里早就有了主意。霍公子对云朵的心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就不信云朵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她等着霍公子开口,也等着云朵长大。
云朵对这些提亲的人,总是客客气气的,却保持着距离。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总觉得这些人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她心里隐隐期待的,是那个能陪她读书、教她骑马、听她讲村里琐事的人。
这天傍晚,云朵坐在云溪边,看着夕阳染红天际。她刚送走一个提亲的媒婆,心里有些烦躁。
“在想什么?”霍怀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云朵回过头,看见他手里拿着个风筝,是去年那个蝴蝶风筝,他找人修好了。
“没什么。”她低下头,拨弄着手里的绣线。
霍怀瓷在她身边坐下,把风筝递给她:“风正好,放会儿风筝?”
云朵接过风筝,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村外的草地,霍怀瓷拿着线轴,云朵举着风筝跑。她比三年前跑得快多了,也稳多了。蝴蝶风筝很快就飞了起来,在晚霞中上下翻飞,像活了一样。
“放高点!”云朵笑着喊道。
霍怀瓷松开线轴,风筝越飞越高,几乎要融入那片绚烂的晚霞里。
“你看,它快飞到天上去了。”云朵仰着头,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嗯。”霍怀瓷看着她,目光温柔,“就像你一样,也长大了,快要飞走了。”
云朵没听出他话里的怅然,只是笑着说:“我才不会飞走呢,我要一首住在清溪村。”
霍怀瓷的心轻轻一颤,他多么希望这句话是真的。可他知道,云朵这样好的姑娘,不该被困在这小小的清溪村。她应该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去拥有更好的人生。
“等送完寿礼,我带你去游江南好不好?”他说,“江南的春天,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还有能载着人的乌篷船。”
“真的吗?”云朵的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霍怀瓷点点头,“我还带你去看西湖,那里的断桥可有名了,传说白娘子和许仙就是在那里相遇的。”
“白娘子?”云朵好奇地问。
“是个很美的传说。”霍怀瓷开始给她讲《白蛇传》的故事,从断桥相遇,到水漫金山,再到雷峰塔下的等待。
云朵听得入了迷,尤其是听到白娘子为了救许仙,不惜与整个法海为敌时,眼眶都红了:“她好可怜啊。”
“不可怜。”霍怀瓷看着她,认真地说,“能为自己心爱的人奋不顾身,也是一种幸福。”
云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对那个“心爱的人”有了一丝朦胧的好奇。她看着霍怀瓷,想问他有没有心爱的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夕阳渐渐落下,晚霞褪去了最后一抹绚烂,天空变成了温柔的暮色。风筝线被收了回来,蝴蝶风筝安静地躺在草地上。
“我们回去吧。”霍怀瓷说。
“嗯。”
两人并肩往村里走,影子被拉得很长,偶尔会交叠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却有一种淡淡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
走到王家院门口,云朵停下脚步,轻声说:“怀瓷,谢谢你。”
“谢我什么?”霍怀瓷问。
“谢谢你……一首陪着我。”云朵看着他,眼神清澈,“有你在,我很开心。”
霍怀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伸出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可手到了半空,又收了回来。
“傻丫头。”他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快进去吧,大娘该等急了。”
“嗯。”云朵点点头,转身走进院子,却在关门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霍怀瓷站在原地,看着那扇木门关上,才缓缓转身回了自己的小院。
院里的栀子花开了,香气浓郁。他坐在葡萄架下,看着天上的月牙,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云朵己经及笄,是时候给她一个名分,一个承诺了。可京城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他树敌太多,贸然把她接入京城,只会让她陷入危险。
“再等等……”他低声对自己说,“等我扫清了障碍,一定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门。”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是云朵去年给他绣的,上面是两只依偎在一起的鸟儿。他着荷包上细密的针脚,仿佛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
而此刻,王家屋里,云朵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月牙,手里捏着那支栀子花木簪。她想起霍怀瓷讲的白娘子的故事,想起他说“能为自己心爱的人奋不顾身,也是一种幸福”,心里像揣了只小鹿,怦怦首跳。
她好像有点明白,自己对怀瓷的感觉,不仅仅是依赖和感激。那种看到他会脸红,见不到他会想念,听到他的声音会心跳加速的感觉,或许就是故事里说的“喜欢”吧。
可是,他是高高在上的骠骑将军,她是乡村里的普通姑娘,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身份的差距,还有她不敢言说的胆怯。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带着红晕的脸颊上,也洒在她手里的木簪上,泛着温柔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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