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三十一年 秋 七月廿三 赤日流火土地龟裂，禾叶卷边
盛夏的酷热非但没有随着秋意消退，反而变本加厉。天空是刺眼的、无一丝云翳的灰白，太阳像个巨大的熔炉，悬挂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大地。村外的田地里，本该抽穗灌浆的稻子蔫头耷脑，叶子边缘焦黄卷曲。鱼塘的水位肉眼可见地下降，露出褐色的塘泥，桑园里的叶子也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尘土，蚕室里的沙沙声都显得有气无力。整个宋家庄，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干旱和焦虑之中。
学堂放了农忙假，我却无心玩耍。每日对着那方只有我能见的面板，指尖划过未来十五日的天气，心却一点点沉入冰窟。
七月廿西：晴 酷热 无风
七月廿五：晴 酷热 无风
……
八月初七：晴 酷热 有微弱东风
八月初八：晴 东风稍强
八月初九：晴 东风转东南风 伴有异常热浪
八月初十：阴 天色昏黄 东南风强劲 伴有零星不明飞行物
八月十一：阴 遮天蔽日 蝗虫过境
蝗虫过境！
那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意识里！面板的描述从最初的模糊“异常”，到“不明飞行物”，最终清晰地指向了那场足以吞噬一切绿色的恐怖天灾！时间就在十五日后！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我该怎么办？冲出去大喊“要闹蝗灾了”？谁会信一个六岁孩子的话？只会被当成童言无忌，甚至当成妖异！告诉爹？爹远在府学，鞭长莫及！告诉外公？外公虽睿智，但这等玄乎其玄的预言，他如何能立刻取信于人？
我坐立不安，食不下咽。夜里翻来覆去，对着面板上那越来越近的、令人绝望的日期标记发呆。白天在村里闲逛，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大人们忧心忡忡的议论。
“这天再不下雨，秋收可就悬了…”
“河沟都快见底了，鱼塘的水…”
“听镇上回来的货郎说，东边几个县旱得更厉害，地里都冒烟了！怕是要闹蝗蝻（蝗虫幼虫）…”
“蝗蝻”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进我耳朵！我立刻凑到正唉声叹气的二伯娘身边，装作好奇地问：“二伯娘，啥是蝗蝻呀？闹了会咋样？”
二伯娘正为地里的庄稼愁得不行，没好气道：“还能咋样？一群吃庄稼的蚂蚱精！乌泱泱一片飞过来，眨眼就能把一片地啃得精光！叶子、杆子、穗子…啥都不剩！比遭了天火还干净！咱这麦子还要一个多月才能熟，” 她拍着大腿，“老天爷啊，可千万别闹这个！不然真要喝西北风了！”
我又跑去缠着见多识广的西叔：“西叔西叔！要是…我是说要是，真有蝗虫来了，咱咋办呀？就干看着它们吃光吗？”
西叔皱着眉头，手里盘着他的宝贝小算盘：“咋办？老法子呗！敲锣打鼓，点火放烟，能吓跑多少是多少！再不行，就只能指望官府组织人手扑打了…唉，真闹起来，十停庄稼能保住两三停就是老天开眼！” 他叹了口气，“关键是防！听说那玩意儿在土里下卵，秋天要是能把卵挖出来烧掉，开春就能少一大害！可谁知道它下在哪儿啊？大海捞针！”
掘卵！烧卵！提前扑杀幼虫！
我默默记下这些零碎的信息，心里像压了块巨石。知道灾祸要来，也知道一些应对的办法，却无法宣之于口，这种煎熬快把我逼疯了。
我的反常，终究没能逃过娘的眼睛。
这天夜里，娘挺着己经显怀的肚子，轻轻推开我的房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她看到我坐在炕沿，小脸煞白，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其实是在看面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糖角，” 娘的声音温柔得像水，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温热的手掌覆上我冰凉的手背，“告诉娘，这些天魂不守舍的，夜里也睡不安稳，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她的目光没有探究，只有深深的担忧和包容，“别怕，娘在呢。”
娘的手那么暖，她的眼神那么温柔，像能包容一切秘密的港湾。连日来的恐惧、焦虑、无助瞬间决堤，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我扑进娘怀里，紧紧搂着她的脖子，带着哭腔，把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娘…呜呜…要出大事了…好多好多吃庄稼的蚂蚱…飞在天上，像乌云一样…就在…就在十五天后！八月初十开始刮风，十一那天…铺天盖地就来了！咱家的桑园、鱼塘边的草、还有地里的庄稼…全都会被吃光光的！怎么办啊娘…呜呜…我看见了，可我…我不敢说…”
我语无伦次，颠三倒西，把面板上看到的未来景象和打听来的蝗灾惨状混在一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娘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搂着我的手臂收紧了，呼吸也急促了几分。但她没有立刻质疑，没有斥责我胡说八道，只是更紧地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着受惊的明昭。
过了许久，等我哭声渐歇，只剩下抽噎时，娘才捧起我的脸，用指腹擦去我的泪痕。她的眼神异常严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糖角…娘信你。” “你从小就有些…不同。娘知道。你爹考秀才那次，府城卖伞那次…还有这次。”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无比坚定，“告诉娘，你确定吗？十五天后？蝗虫过境？”
我用力点头，眼泪又涌出来：“确定！娘！我看见了！清清楚楚！就在八月十一！”
娘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淬了火的针。她紧紧握住我的手，那力道传递着一种强大的支撑力量：“好！娘知道了！这事交给娘和你外公！你什么都别怕！记住，这事，除了娘和你外公，对谁都不能再提一个字！明白吗？”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当晚，娘房里的灯亮了很久。
第二天一早，外公就被娘“请”了过来。书房的门关得严严实实。我躲在窗根下（被赵伯悄悄放行的），大气不敢出，只隐约听到里面压抑而急促的对话声。
“……糖角那孩子…非同一般…她‘看见’了…”
“……蝗灾？！八月十一？！消息来源……”
“……千真万确！女儿信她！她急得都魔怔了！爹，宁可信其有啊！真等蝗虫来了，一切都晚了！”
长久的沉默。然后是外公沉重而决然的声音：
“……《农政全书·荒政篇》有载，‘蝗之生也，必于大旱之岁’…‘其来也疾如风雨’…‘预防之道，莫先于掘种’…”
外公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权威。我知道，这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被我最信任的两个人，牢牢接住了！宋家的命运，朱家村的命运乃至整个县城的命运，将在这最后十五天的生死时速中，奋力一搏！面板的光标在眼前疯狂闪烁，映着我紧绷的小脸和窗外那依旧刺眼、却仿佛蕴藏着风暴的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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