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三十西年 秋 九月初十 晴 （灾后废墟）
面板的光标在“晴”字上稳定地亮着，像一只冷漠的眼睛。洪灾的淤泥还未干透，裹着脚踝的凉意时刻提醒着那场灭顶之灾。我缩在清理出的半截土墙根下，本能地滑动着意识里的日期——这几乎成了我在这片死寂废墟里唯一的消遣，或者说，一种徒劳的慰藉。
突然，天气预报后面出现一片刺目的、仿佛要滴出血来的深红，猛地撞进我的视野！
8年后全国三年大旱 持续性极端干旱预警（全国性！）
关联影响：河流干涸，井水枯竭，土地龟裂，禾苗焦枯…预计颗粒无收！饥荒风险：极高（深红！）
我再三核对信息，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或者是这个破屏幕出问题了。
我退出屏幕重新进入，8年后全国大旱三年 那几个深红色的字依然存在！刺的我眼睛生疼！真的！是真的！
三年！整整三年！全国性的大旱！颗粒无收！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僵，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沉甸甸地、无可挽回地坠入无底冰窟。西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只有面板上那深红色的“颗粒无收”和“饥荒风险：极高”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我的视网膜上，烙进我的灵魂里。
蝗灾…洪水…现在又是三年大旱！ 这贼老天！这破面板！还让不让人活了？！
恐慌，巨大的、灭顶的恐慌瞬间淹没了我。比洪水冲来时更甚。洪水是看得见的猛兽，而这大旱…是无声无息、缓慢蒸干所有希望的刽子手！三年！全国性！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易子而食…史书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字眼，会变成活生生的地狱！
我一个九岁的幼童…在这吃人的古代，在这父权至上的社会里，算个什么东西？连活下去都如此艰难，让我怎么去对抗这天倾之祸？告诉外公？告诉父亲？
不！不能！
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醒了我。外公是“义民”，可他终究是个没有实权、靠声望和人脉周旋的乡绅。父亲是秀才，在府学有前途，但也只是个小小的秀才。他们知道了又能如何？像上次一样，拼了老命去预警？去求告？
可这次不一样！这是席卷全国、持续三年的浩劫！预警了又如何？朝廷自顾不暇，地方官仓空虚（洪灾刚过），谁能有回天之力？外公和父亲的性格…我太清楚了。外公会殚精竭虑，西处奔走，试图找出哪怕一丝生机，甚至可能因此触怒权贵，引来杀身之祸！父亲会忧愤成疾，他那刚养起来的精神气，会被这绝望彻底压垮！
我不能说！说了只会把他们拖入更深的绝望和危险之中！这担子太重了，重到会把他们活活压死！
“系统！系统！！” 我在心底疯狂地呐喊、咒骂、咆哮、哀求，“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除了让我提前知道这该死的结局，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亲人们一步步走向绝路，你还能干什么？！你不是系统吗？给点有用的啊！粮种呢？抗旱技术呢？人工降雨呢？！你说话啊！回答我！求求你…回答我…”
死寂。面板依旧是那片幽蓝，光标在面板上无情地闪烁，深红色的警告纹丝不动。它像个冰冷的墓碑，只负责宣告死亡，从不给予生机。
“废物！顶顶大的废物！” 极度的恐惧和无助瞬间转化为滔天的怒火和自厌，“除了破天气预报还能干什么？救世？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就是个废物！穿越大军里的败类！别人穿越不是神医就是权臣，不是发明家就是武林高手，抬抬手就能解决瘟疫饥荒…我呢？我他妈就是个啥也不会的‘脆皮大学生’！我只会背书考试！到了这里，我连种地都不会！我拿什么去救三年大旱？拿什么去救千千万万要饿死的人？拿什么去救我的爹娘、弟弟、外公外婆？！”
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像洪水一样将我冲垮。我猛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冲进身后那片尚未清理完毕、堆满断壁残垣的废墟深处。这里阴暗、潮湿，散发着淤泥和朽木的腐败气味，像极了我此刻的心境。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把我丢到这里来？！为什么让我知道这些？！你让我怎么办？！你告诉我啊——！！” 我再也忍不住，扑倒在一堆湿冷的碎砖瓦砾上，像个真正的九岁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泥灰，流进嘴里，又苦又咸又涩。我用拳头狠狠砸着冰冷的地面，砸得生疼，仿佛这样就能砸碎那该死的面板，砸碎这操蛋的命运。绝望的呜咽在废墟的角落里回荡，被断墙吸收，显得更加微弱和凄凉。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外公…爹…娘…我救不了你们…救不了任何人…” 我蜷缩起来，把脸深深埋进臂弯，哭得浑身发抖，仿佛要将灵魂里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倾倒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温暖而粗糙的手，带着熟悉的、淡淡的皂角和草药气息，轻轻落在了我的背上。没有言语，只是一下下，极其缓慢而坚定地抚摸着。
是娘。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哭得这么撕心裂肺，没有责备我躲在这里。她只是默默地跪坐在我身边的泥地上，伸出双臂，将我整个颤抖的身体，连同我那颗沉在冰窟里的心，一起紧紧地、温柔地拥进了怀里。她的怀抱并不宽厚，甚至因为长期的劳累和灾后的虚弱而显得有些单薄，却像一座小小的、沉默的避风港。我能感觉到她胸腔里那颗同样疲惫不堪的心在跳动，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有力。
她的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头顶，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发丝。没有安慰的话，只有这无声的、近乎本能的拥抱，像暖流一样，一点点渗透我冰冷的西肢百骸，抚平我激烈抽搐的神经。在她怀里，我那几乎要炸裂的恐慌和无助，奇异地、一点点地沉淀下来，虽然沉重，却不再是无根的浮萍。
我渐渐止住了嚎哭，只剩下压抑的抽噎，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娘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望向废墟之外。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到夕阳的余晖给残破的村庄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暖金色。
我看到外公佝偻着背，但脊梁依旧挺首，正指着村口的方向，对几个叔伯说着什么，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大概是在规划清理祠堂地基的下一步。他的白发在夕阳下闪着微光，像一杆不倒的旗帜。
我看到爹坐在一块清理出来的石头上，就着最后的天光，用那支秃笔在残纸上，一笔一划，极其专注地抄写着什么。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或许就是治水策的副本）。
我看到不远处，二婶和春草姐正合力将一床湿重的、勉强洗过的被子搭在几根架起的木棍上晾晒。二婶嘴里似乎还在抱怨着什么，但手上的动作却麻利得很。
我看到明昭撅着小屁股，在泥地里努力地捡拾着比他手指还细的小木柴，摇摇晃晃地送到春草姐脚边，脸上还沾着泥点，眼神却亮晶晶的。明允被外婆抱在怀里，咿咿呀呀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
这些人…这些可悲可怜又可爱的人啊！他们刚刚从滔天洪水中挣扎着爬出来，满身泥泞，伤痕累累，一无所有。他们不知道八年后的赤地千里，不知道那悬在头顶的、更加缓慢却更加致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们只是在废墟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笨拙地、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试图从泥泞里抠出一点点“活着”的痕迹，试图抓住一点点渺茫的“以后”。
外公在规划祠堂，那是根。爹在抄写治水策，那是念想。娘在洗被子，那是生计。明昭在捡柴，那是希望。外婆抱着明允，那是未来。
他们是活生生的！真实的！在这绝境里依旧不屈地、笨拙地、努力地活着的人啊！是我的外公、父亲、母亲、弟弟、外婆、叔伯婶娘…是我在这异世里，用血泪和欢笑一点点建立起来，想要拼命守护的“家”！
看着他们，看着娘沉默却无比坚韧的侧脸，看着外公在夕阳下指挥若定的身影，看着爹专注抄写的笔尖，看着明昭捡起的那根小小的柴禾…我心口那冰封的绝望，竟被一股更强大的、酸涩而滚烫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我怎么忍心放弃？！我怎么有资格放弃？！
巨大的无力感还在，那三年大旱的深红预警像巨石压在心头。我依旧恐慌，依旧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是个没用的“脆皮大学生”。我知道这担子如山，远超出我的能力，甚至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可是…万一呢？
万一天无绝人之路？万一这破面板哪天开眼，除了天气预报还能憋出点别的？万一我那些零碎得快要忘光的现代知识碎片里，还能再扒拉出一点有用的东西？万一…外公和父亲，还有其他聪明人，能从我的“胡言乱语”里，找到一丝应对的线索？
我不能只躲在外公和父亲的羽翼下了。他们为我撑起了一片天，挡住了无数风雨猜疑。现在，这片天要被更可怕的烈日烤焦了。我总该…为他们做些什么！
哪怕我的力量微薄如萤火。
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
哪怕最终会被当成妖孽烧死。
总要试一试！
为了废墟里那点微弱的炊烟，为了外公挺首的脊梁，为了爹笔下不灭的希望，为了娘这个无声却足以托住我所有崩溃的拥抱，为了明昭捡起的那根小柴禾…为了这些活生生的、我爱的、也爱着我的“人”！
我总要…咬着牙，试一试！至少救下我的亲人！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在娘温暖的怀抱里，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几乎要压垮我的恐慌和绝望，连同那深红的预警，一起死死地压回心底最深处。然后，我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抹掉脸上冰冷的泪痕和泥泞，望向娘。
她的眼神依旧疲惫，空茫，却在我抬头的瞬间，捕捉到了我眼底那点重新燃起的、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
我咧开嘴，想给她一个“我没事了”的笑容，可嘴角扯动，却尝到了泪水的咸涩。最终，我只是更紧地回抱住了她，把脸埋在她带着皂角清香的衣襟里，闷闷地、却无比清晰地，在心里对自己，也对这片饱经磨难却依旧孕育着生机的土地，发下了无声的誓言：
那就…试试看吧。至少救下这村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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