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三十六年 春 三月十五 晴
骄阳似火，晒场金黄
爹启程赴任的日子定下了。临行前夜，娘强撑着病体，在灯下为爹缝补着那件半旧的工部吏员制式青袍。昏黄的灯光映着她苍白消瘦的侧脸和专注的眼神，一针一线，仿佛要把所有的牵挂和不舍都缝进去。明昭和明允被外婆哄睡了。我坐在门槛上，看着爹在院子里最后一遍检查他的书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最重要的就是那本他视若珍宝、誊抄增补了无数心得的《治水策》副本，以及陈耆老所赠的《禹贡水道考》。
“清砚，” 外公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少有的温和，“到了工部，谨言慎行。河工之事，牵涉甚广，水深得很。你那‘束水攻沙’的点子虽好，但触动旧法，必有阻力。多看，多听，多做，少说。记住，你身后是朱宋村，是兰儿和孩子们。”
爹停下动作，转身对着堂屋深深一揖：“岳父大人教诲，小婿铭记于心。此去定当勤勉任事，不负朝廷拔擢，亦不负乡亲所托，更…要为两县枉死百姓，寻一个真正的水利长治之策！”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读书人的执着和初入仕途的使命感。
就在这时，我意识深处那沉寂的面板，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闪烁起来！不是光标跳动，而是整个面板边缘都泛起刺目的红光，一行加粗的深红色大字猛地弹出，几乎占据了我全部的视野：
雍和三十六年 三月十五 未时三刻
下午两点左右
突发性极端强对流天气预警！短时特大暴雨冰雹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差点从门槛上跳起来！未时三刻…正是今天午后！村南的大晒场上，全村老少忙活了几天，刚把去冬今春收获的、也是全村救命口粮和春耕种子的麦子、豆子、还有小部分珍贵的番薯干，铺得满满当当，正在接受这难得烈日的曝晒！这要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特大暴雨加冰雹砸了……
后果不堪设想！不仅粮食全毁，春耕种子泡汤，刚刚缓过来的民心士气，会被彻底打垮！
“外公！爹！” 我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调，猛地冲进堂屋，“快！快通知大家！明天…明天午后未时三刻！有…有妖风暴雨！夹着冰雹！很大很大！晒场！晒场的粮食！必须抢收！必须在下雨前全收回来！”
堂屋内瞬间死寂。爹手里的书“啪嗒”掉在地上。娘缝衣的针扎破了手指，血珠沁出也浑然不觉。外公猛地站起身，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我：“糖角！确定？！仙长示警了？！”
“确定！非常确定！” 我急得首跺脚，指着外面晴朗的夜空，“仙长示下，此乃‘过云龙’，来得快，去得快，但极其暴烈！雹子有鸡蛋大！晒场上的粮食…一粒都保不住！快啊！再晚就来不及准备了！”
外公脸上最后一丝疑虑被我的惊恐彻底驱散。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抓起靠在墙角的铜锣，像一头发怒的雄狮般冲出院门！
“哐哐哐——！！！” 急促刺耳的锣声瞬间撕裂了朱宋村宁静的春夜，在星月无光的旷野上疯狂回荡！
“全村听令！紧急集合！晒场抢收！！” 外公那洪钟般的吼声，借助铜锣的震荡，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未时三刻！妖风暴雨！夹带冰雹！晒场的粮食！是咱们的命！一粒都不能丢！能动弹的！全给老子爬起来！到晒场集合！韩三娘！点起火把！通知各户！沈千舟！带人检查仓库苫布！西叔！组织人手，准备麻袋箩筐！快——！！！”
整个朱宋村像被投入巨石的蜂巢，瞬间炸开了锅！刚刚躺下的村民被锣声惊醒，听到“妖风暴雨”、“冰雹”、“抢收粮食”的字眼，没有任何犹豫，连滚爬爬地冲下炕，抓起手边能用的家伙——箩筐、簸箕、麻袋、木锨，甚至脱下身上的外衣！男人、女人、老人、半大的孩子，像一股股决堤的洪流，在韩三娘等人点燃的火把指引下，疯狂涌向村南那片金黄色的晒场！
与此同时，村口官道上。
一支规模不大却异常精干的商队，正趁着月色缓缓行进。队伍中间，一辆外表朴拙内里却颇为舒适的马车里，一位身着月白锦袍、气质清贵的少年公子正倚窗沉思。他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郁色，正是秦王世子萧玄宸。
他奉父王之命，假扮商队少主，以“歇脚探访新奇农具”为名，前来这传闻中“义民治村”、“神女降世”的朱宋村，探查那本疑似出自隐世高人之手的《宋庄农书》虚实。
突然，前方朱宋村方向传来的震天锣响和鼎沸人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怎么回事？” 萧玄宸蹙眉问道。车外护卫首领贴近车窗低语：“禀少主，前方朱宋村似有巨变！锣声示警，人声鼎沸，火把通明，正疯狂涌向村南！”
萧玄宸眼中精光一闪：“靠过去！停在村口！隐蔽观察！”
商队悄然停在村口老槐树的阴影里。萧玄宸掀开车帘一角，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投向那片被无数火把照得亮如白昼的巨大晒场。
他看到了一幅令他终身难忘的景象：
金黄色的粮食海洋（麦子、豆子、薯干）铺满了整个晒场。成百上千的村民像不知疲倦的工蚁，在火光的跃动下疯狂地劳作！没有任何人指挥细节，却有着惊人的默契和效率！
壮年汉子们**组链，用巨大的木锨和扫帚，将成堆的粮食飞速铲起，装入传递过来的箩筐和麻袋！
妇孺老弱则负责传递空筐、撑开袋口、或用簸箕快速清理边缘散落的粮食！她们的动作快得惊人，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与时间赛跑的专注！
韩三娘手持哨棒，如同战场督军，在人群边缘快速巡视，嘶哑的吼声压过一切嘈杂：“东头豆子堆满了！来五个人搬走！”“西边麻袋扎紧！别漏了！”“老人孩子退后！别被撞着！”
沈千舟带着几个工匠，正指挥着村民将巨大的、厚实的油布苫盖在己经堆起的小粮垛上，用绳索和石块死死压住边缘！
外公朱书远站在晒场中央一处稍高的土堆上，如同一尊定海神针！他不再敲锣，但每一次挥手，每一次指向粮食堆积或苫盖的方向，都像无声的命令，让那片区域的动作瞬间加速！火光映照着他古铜色的脸庞和如霜的白发，那身影，充满了力挽狂澜的威严和力量！
而最让萧玄宸瞳孔微缩的，是那个小小的身影——宋明姝（糖角）。 她没有加入体力劳动，而是像只灵巧的狸猫，在混乱的人群边缘穿梭。她时而冲到一堆刚铲起的麦子前，抓起一把在火光下仔细看看（确认干燥度），对着负责的汉子急急喊两句（“这堆还有点潮气！先别装袋！摊开边上再吹吹风！”）；时而又跑到正在苫盖的粮垛旁，指着油布边缘一处没压严实的地方尖叫（“那里！石头压住！风会灌进去！”）；更多的时候，她仰着小脸，焦灼地望向东南方依旧晴朗却仿佛酝酿着不祥的夜空，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身体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她在看天…她在等什么？” 萧玄宸心中剧震。这绝非寻常孩童的反应！这指挥若定、洞察细节、对天象异乎寻常的关注…难道那“神女感应天时”的传闻…竟是真的？那本《农书》…莫非真出自此女之手？一个荒谬却又无法忽视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
整个抢收过程，如同一场与无形死神赛跑的战斗！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衫，在火把下闪着光。沉重的喘息声、麻袋拖地的摩擦声、催促的吼叫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原始而悲壮的生存交响。
就在最后一个苫布角被巨石死死压住，最后几袋边缘的粮食被妇人死死搂在怀里拖进临时粮棚的瞬间——
“呼——呜——！！！”
仿佛为了印证那“仙谕”的精准，东南天际毫无征兆地卷来一片浓墨般的乌云！如同巨大的黑色幔帐，瞬间吞噬了星月！紧接着，一道惨白的、撕裂天幕的闪电劈下！
“轰隆——！！！”
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爆开！狂暴的飓风如同发疯的巨兽，卷着砂石枯枝，狠狠撞向村庄！晒场上没来得及收走的几件农具被瞬间卷飞！
“哗啦啦——！！！”
倾盆暴雨，不，是如同天河倒灌般的瀑布之水，裹挟着指头大小、密集如子弹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天地间瞬间只剩下狂暴的风声、雨声、冰雹砸在屋顶和苫布上的爆豆声！
豆大的雨点夹杂着冰雹，狠狠砸在刚刚冲出粮棚、想确认外面情况的西叔脸上，生疼！他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瞬间积水的晒场，看着那被冰雹砸得坑坑洼洼的泥地，脸色煞白如纸，后怕得腿肚子都在转筋！
“老天爷…” 他喃喃道，声音淹没在雷雨声中，“要是晚一步…晚一步…全完了…”
粮棚里，挤满了劫后余生的村民。大家看着外面地狱般的景象，再看看棚内堆积如山的、被厚实苫布保护得严严实实的粮食，死寂一片。随即，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压抑的啜泣声，庆幸的叹息声，最终汇成一片低低的、充满后怕与狂喜的喧哗！
“仙长保佑啊！”
“糖角丫头又救了咱们一命！”
“朱老爷！是朱老爷带着咱们抢回来的！”
外公浑身湿透，站在粮棚门口，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他望着外面肆虐的天地之威，又回头看看棚内安然无恙的粮食和激动的人群，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撼，有后怕，有庆幸，更有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忧虑。
我靠在冰凉的粮袋上，大口喘着气，浑身脱力。面板上的红色预警己经消失，只留下冰冷的“暴雨过境中”字样。成功了…粮食保住了…但“神女”之名，经此一役，恐怕再也无法低调了。
村口老槐树的阴影里，马车中的萧玄宸，透过被暴雨模糊的车窗，死死盯着粮棚方向，盯着那个被众人簇拥、浑身湿透却仿佛在发光的小小身影。他手中的折扇，不知何时己被捏得变了形。俊朗的脸上，再无半分假扮商贾少主的闲适，只剩下无比的凝重和一种发现惊世宝藏般的灼热光芒。
“宋明姝…” 他低低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淹没在震天的雷雨声中，“《宋庄农书》…束水攻沙…红薯…还有这…未卜先知，夺天地之机的本事…父王，您要找的‘高人’…恐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锐利。这小小的朱宋村，平静的日子，恐怕真的要结束了。而那深红的干旱预警，依旧像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所有人的头顶。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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