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元年 十月初二十二 晴
西行官道,某处背风土坡下
营地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却又充满干劲的喧嚣。缴获的粮食堆成了几座小山——黄澄澄的粟米、黑乎乎的荞麦、甚至还有几袋白得晃眼的面粉!周秀才蹲在最大一堆粮食旁,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口袋,里面是叮当作响的铜钱和几块成色不错的碎银子。他乐得合不拢嘴,手指颤抖着在本子上飞快记录,嘴里念念有词:
“…计:粟米十五石七斗,荞麦十三石二斗,精白面粉一石!铜钱三千七百西十五文!碎银…碎银估摸有二百两!还有粗盐两坛!布匹三匹半!…发了!真是发了!祖宗保佑!神女娘娘洪福齐天啊!” 他抬头看向正在指挥众人的我,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那点读书人的矜持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几个被救回来的老汉(原先是木匠和篾匠)此刻成了香饽饽。他们指挥着年轻力壮的汉子们,将缴获的、还算完好的几辆破车拆解,又砍伐附近枯死的硬木。凿子、斧头、锯子(也是匪窝里搜刮的)齐上阵,木屑纷飞。大海,一个沉默寡言但力气惊人的壮汉,正吭哧吭哧地抡着大斧劈砍木料,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脊背流淌。五魁,一个精瘦灵活、眼神透着机灵的小伙子,则负责用篾条和浸湿的树皮捆扎加固。他们要在最短时间内,赶制出几辆能多拉粮食、又能载老人伤员的板车!
“这边!榫头打深点!对!用老藤绞紧!要经得起颠簸!” 一个姓赵的老木匠声音洪亮,指挥若定。他身边围着几个打下手的汉子,包括之前那个话痨的春生。春生一边递工具,一边跟旁边的人吹嘘:“瞧见没,俺就说跟着神女娘娘有肉吃!等到了地儿,俺春生也要弄几亩好田,种上金薯!再养两头大肥猪!过年杀年猪,请大伙儿吃杀猪菜!”
他的话引来一片哄笑和憧憬。
“俺要盖青砖大瓦房!” “带大院子!门口栽两棵大槐树!再挖口井!冬暖夏凉!”
“哥!咱俩挨着盖!” 满仓一边帮木匠们打下手搬木料,一边嘿嘿笑着接话,“俺要娶个像石兰妹子那样能干又好看的媳妇!” 他说完,下意识地偷瞄了一眼不远处正带着几个妇人整理布匹、缝补破损车篷的石兰。
石兰仿佛没听见,依旧低着头,手里的针线穿梭得飞快。只是她紧抿的唇角,似乎比往日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小花乖巧地坐在她脚边,玩着一个新编的草蚂蚱,那是莺歌的手艺。
莺歌(那个容貌秀丽的女子)正带着另外几个被救回来的妇人,小心翼翼地清洗着缴获的布匹。她们的动作还有些生疏和怯懦,但眼神中己没了最初的死寂。莺歌的手很巧,将一些实在破旧无法缝补的碎布,裁剪成小块,准备给孩子们做鞋垫或补丁。她偶尔抬头,目光会飞快地掠过正在和聂隐娘、阿元低声商议着什么的我的方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感激和依赖。
红柳(那个眼神坚毅、自称命是我的女子)则像个不知疲倦的铁人。她带着另外几个体格相对健壮的妇人,在营地外围挖简易的防火沟,整理散乱的物资。她动作麻利,力气也大,扛起半袋粮食毫不费力。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但她毫不在意,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仿佛随时准备扑向任何威胁。黑虎,一个跟大山叔一样壮实、脸上带着一道旧疤的汉子(正是之前跟聂隐娘潜入匪寨下药的那个),扛着一根粗大的车轴走过红柳身边,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瓮声瓮气地夸了一句:“红柳妹子,好力气!” 红柳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手下动作不停。
阿元的伤臂被陈老重新仔细包扎过,吊在胸前。他此刻正和聂隐娘站在我身边,三人围着一张简陋的、画在沙地上的路线草图。
“往西再走三天,应该能到黑石镇。” 阿元用一根小木棍指着沙地上的标记,声音沉稳,思路清晰,“那是方圆百里最后一个像样点的镇集。我们可以在镇外休整,补充些药品和盐,顺便打探更西边的路况。这些匪赃…需要处理掉一部分,换成实用的东西。” 他指的是那几匹颜色杂乱、但体格尚可的驽马(匪徒的坐骑,比我们之前的好些)和一些过于显眼、不适合流民携带的珠宝首饰(从匪首房里搜出的)。
聂隐娘偷偷塞给我小半罐火油,天冷点火用,然后转过头抱着刀,冷冽的目光扫过营地。看着大海、五魁他们热火朝天地赶制板车,看着红柳她们挖沟,看着周秀才抱着钱袋傻乐,看着几个老人(包括豆子的娘)坐在背风处,一边帮忙择着路上采到的、蔫巴巴的野菜,一边小声唠着家常,脸上是久违的、带着希望的松弛。她的目光尤其在那些被救回来的女子身上停留了片刻,她们虽然沉默,但手上都有活计,眼神不再空洞。
“嗯。” 聂隐娘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算是赞同阿元的计划。她看向我:“车快好了。有了马,能省不少脚力。”
我点点头,心中盘算着。有了这些粮食钱财,有了板车和马匹,队伍的行进速度和生存能力将大大提升。老人和孩子能轮番坐车休息,伤员能得到更好的照顾。更重要的是,希望,这最珍贵的粮食,实实在在地落在了每个人心里。
“周先生,” 我扬声招呼。
周秀才立刻抱着他的宝贝本子小跑过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乡君有何吩咐?”
“记下来,” 我指着那几堆粮食和忙碌的人群,“今日缴获,乃全队上下齐心、浴血奋战所得!是大家共同的活命粮!从即日起,按工分和出力大小,由你、石兰和陈老共同核定,每日分发口粮!多劳多得!偷奸耍滑者,口粮减半!立下大功者,额外有赏!务必做到公平公正,账目清晰!这是铁律!”
“明白!明白!” 周秀才连连点头,郑重地翻开新的一页,提笔蘸墨,“神女娘娘令:缴获为公,按工分计粮,多劳多得,功过赏罚分明!乡君仁德,泽被苍生…” 他又开始他那一套了。
“还有,” 我打断他的歌功颂德,指着那些被救回来的女子,“红柳、莺歌她们,从今日起,正式入册!同工同酬!一视同仁!”
红柳听到了,首起身,远远地朝我这边抱了抱拳,动作干脆利落。莺歌则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对着我这边,微微屈膝行了个礼。
营地一角,几个半大的孩子围着新做好的、还没装车轮的车板架子,兴奋地爬上爬下。狗剩似乎己经从惊吓中恢复了不少,正绘声绘色地跟小伙伴们比划着那天阿元叔怎么“嗖”地一下扔出棍子,怎么“砰”地一下打倒坏蛋!春生则在旁边添油加醋,吹嘘自己帮忙钉了多少钉子。
豆子敲着他的快板,看着焕然一新的营地和人们脸上的笑容,即兴又来了一段:
“哎——打竹板,响连天,神女娘娘法力无边!
端匪窝,得粮钱,板车造好跑得欢!
老人坐车腿不酸,娃娃坐车笑开颜!
汉子赶车力气添,婆娘缝补手不闲!
青砖房,大水田,白面馍馍在眼前!
跟着神女朝西走,好日子一步一重天!锵锵锵!”
快板声和孩子们的笑闹声交织在一起,在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上,显得格外珍贵。夕阳的金辉洒在营地,给忙碌的人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疲惫依旧刻在眉间,伤痛尚未完全愈合,前路依然凶险莫测,但此刻,在这短暂休憩的土坡下,希望如同那新制板车的轮廓,正一点点变得清晰而坚固。那颗揣在我怀里、沾过石头鲜血的小小红薯,似乎也在这喧嚣与温暖中,悄悄汲取着继续生长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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