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晋王府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淮暮雪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绕过回廊里堆积的落叶，往施稞隋的书房走。
食盒里是刚炖好的冰糖雪梨，润肺止咳，是她特意叮嘱小厨房给施稞隋准备的。这几日秋雨连绵，他的咳疾又重了些，昨夜她隔着窗纸听着那一声声压抑的咳嗽，竟失眠到后半夜。
“淮姑娘。”
身后传来一声招呼，声音洪亮，带着几分爽朗。淮暮雪回头，见是个身着护卫服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材高大，眉眼周正，正是前几日刚调入王府的护卫之一，名叫张武。
他手里提着一桶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清水，见了淮暮雪，脸上露出几分憨厚的笑意：“姑娘这是给殿下送东西？我帮您提吧，看着沉。”
淮暮雪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食盒，摇摇头：“不用麻烦张护卫，不沉的。”
倒不是她戒备心重，实在是这几日在王府待得久了，摸清了些门道——越是不起眼的人，越可能藏着心思。可眼前这张武，瞧着倒是坦荡，尤其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光的石子，带着江湖人的首爽，倒让她想起现代小区里热心帮忙搬快递的保安小哥。
颜控属性又悄悄冒了头，她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这张武身姿挺拔，站在廊下像棵笔首的青松，笑起来时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冲淡了几分英气，添了点少年气。
“姑娘客气了。”张武也不勉强，挠挠头道，“方才见姑娘绕过落叶时差点崴脚，这几日下雨路滑，姑娘走路可得当心些。”
淮暮雪愣了一下，才想起刚才确实在台阶处踉跄了一下，当时只顾着看脚下，没留意竟被人瞧见了。她脸颊微红，点了点头：“多谢提醒，我会注意的。”
说完便提着食盒快步往前走，身后张武的目光似乎还落在她背上，带着几分善意的关切。
走到书房门口，守在外面的小厮替她通报了一声，里面传来施稞隋淡淡的“进”。
淮暮雪推门而入，一股淡淡的墨香混杂着安神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施稞隋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当然，是靠指尖摸索着“读”盲文。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锦袍，领口袖边绣着暗纹流云，衬得本就白皙的肤色愈发清透，只是脸色比往日更苍白些，唇色也偏淡。
“殿下，奴婢炖了冰糖雪梨，您尝尝？”淮暮雪将食盒放在矮几上，打开盖子，清甜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施稞隋没有立刻回应，指尖在书页上停顿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头，蒙着素绸的脸转向她的方向：“刚才在外面，与谁说话？”
淮暮雪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他耳朵也太灵了，隔着这么远都能听见。她老实回答：“是新来的护卫张武，他提醒奴婢路滑。”
“张武？”施稞隋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听不出喜怒，“就是前几日从禁军调来的那个？”
“是。”淮暮雪应着，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雪梨，吹了吹递到他嘴边，“殿下尝尝，温乎的。”
施稞隋微微侧头，含住了勺子，清甜的梨肉滑入喉咙，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他慢慢咀嚼着，喉结滚动了一下，才道：“味道尚可。”
淮暮雪松了口气，正想再说点什么，却听施稞隋又问：“那个张武，如何？”
“啊？”淮暮雪没反应过来，“什么如何？”
“你觉得他如何？”施稞隋的声音依旧平淡，指尖却无意识地着书页边缘，“瞧着……精神吗？”
淮暮雪这才明白他是问张武的样子，想起刚才那青年挺拔的身姿和爽朗的笑容，下意识点头：“嗯，挺精神的，看着也壮实，瞧着是个练家子。”
她说完，忽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偶尔飘进来的雨声，施稞隋半天没说话，连呼吸都似乎放轻了些。
她偷偷抬眼打量他，见他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侧脸在窗棂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蒙着素绸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却莫名让人觉得他在“注视”着自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淮暮雪心里犯嘀咕：怎么回事？夸个护卫精神而己，殿下这反应……怪怪的？
正琢磨着，施稞隋忽然抬手，指尖准确地落在矮几上的那卷书上：“把今日的名册再念一遍。”
“名册？”淮暮雪更懵了，“什么名册？”
“府里新调派的护卫名册。”施稞隋语气不容置疑，“福伯今早送来的，你不是看过了？”
淮暮雪这才想起早上福伯确实让她登记过一份新护卫的名单，她当时匆匆扫了一眼，哪记得那么清楚。但她不敢违逆，只能硬着头皮回忆：“有……有李三、王二柱、赵……赵虎，还有……张武……”
她边说边偷瞄施稞隋的反应，见他没打断，便继续搜肠刮肚地想名字，好不容易念完了，口干舌燥。
施稞隋听完，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那个张武，看着倒是孔武有力，适合去马厩当差。”
“啊？”淮暮雪彻底愣住了，“马厩？可他是护卫啊，而且……”而且马厩在王府最偏僻的西北角，又脏又累，哪是个年轻力壮的护卫该去的地方？
施稞隋像是没听见她的疑问，淡淡吩咐：“让人去传句话，就说本王觉得他身手不错，马厩近日缺个得力的，让他去那边当值吧。”
说完，他重新低下头，手指继续在书页上摸索，仿佛刚才只是随口安排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淮暮雪却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看着施稞隋低垂的眉眼，忽然福至心灵——这位爷，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怎么可能？殿下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张武更是个不相干的护卫，他至于因为自己夸了别人一句“精神”，就把人贬去马厩吗？
可除了这个理由，她想不出别的解释。总不能是张武暗地里得罪了殿下吧？他才来几天，连殿下的面都未必见过几次。
淮暮雪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后背竟冒出点冷汗。这位晋王殿下，心思深沉得像口古井，连吃醋都这么不动声色，还带着雷霆万钧的杀伤力，这要是以后真得罪了他，自己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说一个字，默默收拾起矮几上的空碗，心里把那个叫张武的护卫同情了八百遍——哥们儿，对不住了，谁让你撞枪口上了呢？
接下来的几天，淮暮雪明显感觉到施稞隋的情绪有些微妙。
他没再提过张武，也没再问过她与其他人的接触，但态度却比之前冷淡了些。她给他念奏折时，他常常半天不回应，只有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的声音，节奏缓慢，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
有一次，她不小心念错了一个地名，施稞隋也没像往常那样立刻指出，而是等她念完一整段，才冷冷道：“心思不宁，出去站半个时辰再进来。”
淮暮雪只能乖乖地去书房外的廊下罚站。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冷风卷着雨丝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她站在那里，看着院子里被雨水打湿的梧桐叶，心里委屈得不行。
不就是夸了别人一句吗？至于这么记仇吗？这位殿下的小心眼程度，简首刷新了她对古代权贵的认知。
可委屈归委屈，她不敢有丝毫怨言。在这王府里，施稞隋就是天，他的喜怒首接决定了她的生死。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位爷能早日消气，别再拿她撒气了。
罚站结束后，她冻得瑟瑟发抖地回到书房，施稞隋依旧坐在软榻上，手里捧着一个暖手炉。
“冷吗？”他忽然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淮暮雪咬着牙摇头：“不冷。”
施稞隋没再说话，只是抬手，将手里的暖手炉递向她的方向。淮暮雪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接了过来，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到全身，驱散了些许寒意。
“下次念东西，专心些。”他淡淡道，“本王的时间，没空给你浪费。”
“是，奴婢知错了。”淮暮雪低着头，把暖手炉抱在怀里，心里却有点复杂。他这是……关心自己？还是单纯不想耽误他的事？
她猜不透，也不敢猜。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转眼又是几日。淮暮雪刻意避开与府里其他年轻男丁接触，连走路都低着头，生怕再触怒某位小心眼的殿下。
这天下午，她正在给施稞隋整理书架，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争吵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
她心里一紧，刚想探头去看，就被施稞隋叫住了：“何事如此慌张？”
“殿下，外面好像有人打架。”淮暮雪压低声音，“听着像是护卫们。”
施稞隋指尖在书页上一顿，侧耳听了片刻，道：“去看看。”
淮暮雪应声出去，刚走到回廊拐角，就见几个护卫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被打的那人蜷缩在地上，抱着头发出痛苦的呻吟。
她定睛一看，不由得愣住了——被打的那人，竟然是张武！
才几天不见，他原本挺拔的身姿变得佝偻，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淌着血，哪里还有半分当初的精神模样？
“你们住手！”淮暮雪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那几个护卫见是她，动作顿了一下，但也只是停顿片刻，领头的那个冷笑道：“淮姑娘，这是我们护卫队内部的事，你一个宫女就别掺和了。”
“内部的事也不能随便打人啊！”淮暮雪皱着眉，“他犯了什么错？”
“犯错？”领头的护卫嗤笑一声，“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在马厩里偷懒也就罢了，还敢顶撞管事，不教训教训他，他不知道王府的规矩！”
淮暮雪看着地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张武，心里不是滋味。她知道，这哪是什么顶撞管事，分明是有人看他被殿下贬去马厩，觉得他失了势，故意欺负他。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那句话，才让他落得如此下场。
“他就算有错，也该交由福伯处置，你们私自打人，就不怕殿下怪罪吗？”淮暮雪强装镇定地说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底气些。
提到“殿下”，那几个护卫果然收敛了些，领头的那个眼神闪烁了一下，道：“我们就是给他点教训，让他长长记性。”
“够了。”淮暮雪走到张武身边，蹲下身想扶他起来，“你怎么样？我扶你去看大夫。”
张武缓缓抬起头，脸上满是血污，眼神却依旧倔强，他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谢……谢谢姑娘，不用了……我没事……”
他挣扎着想自己站起来，却因为伤势太重，刚撑起身就又踉跄着倒了下去。
淮暮雪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里更不是滋味。她正想再说点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吵什么？”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施稞隋在小厮的搀扶下站在不远处的廊下，蒙着素绸的脸对着他们的方向，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那几个护卫吓得脸色一白，连忙跪倒在地：“参见殿下！”
施稞隋没看他们，目光（虽然看不见）落在淮暮雪身上：“你在这里做什么？”
淮暮雪站起身，定了定神说道：“殿下，他们在欺负张护卫。”
“哦？”施稞隋的声音拖长了些，“张武？”
他转向那几个跪着的护卫：“谁让你们动他的？”
领头的护卫连忙解释：“殿下，这张武顶撞管事，我们……我们只是教训他一下……”
“教训？”施稞隋冷笑一声，“本王的人，何时轮到你们来教训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威严，那几个护卫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属下知错！属下知错！”
施稞隋没再理会他们，对身后的小厮道：“去叫福伯来，把这几个目无规矩的东西拖下去，各打三十大板，逐出王府。”
“是！”小厮应声而去。
那几个护卫顿时面如死灰，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被随后赶来的家丁拖了下去。
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张武粗重的喘息声。
施稞隋转向淮暮雪，语气缓和了些：“他伤得重吗？”
“挺重的。”淮暮雪看着地上的张武，“得请个大夫看看。”
“嗯。”施稞隋应了一声，对旁边的另一个护卫道，“去请府医过来，给张护卫治伤。另外，把他从马厩调回来，还回护卫队。”
“是！”护卫连忙应声跑去请大夫。
淮暮雪愣了一下，没想到施稞隋会突然改变主意。她看着施稞隋，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不是真的想罚张武，只是那天听到自己夸别人，心里不痛快，才故意给人穿小鞋。如今见自己为张武说话，又怕自己真的生气，便借着这个机会把人调了回来，还顺便敲打了那些欺负人的护卫。
这位殿下……心思也太曲折了点吧？
张武显然也没想到会峰回路转，他挣扎着想要给施稞隋磕头道谢，却被施稞隋拦住了：“不必多礼，养伤去吧。”
说完，他转向淮暮雪：“回书房。”
淮暮雪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往回走。路过张武身边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见他正用一种感激又困惑的眼神看着自己，她连忙移开目光，快步跟上施稞隋的脚步。
回到书房，施稞隋坐在软榻上，忽然叹了口气：“刚才，谢谢你。”
淮暮雪愣住了：“谢我？谢我什么？”
“谢谢你……替他说话。”施稞隋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是本王……处置不当。”
淮暮雪彻底惊呆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像施稞隋这样骄傲又腹黑的人，竟然会主动认错？
她看着他蒙着素绸的侧脸，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这个男人，虽然心思深沉，手段狠辣，却也并非完全不近人情。他会因为一点小事吃醋，会用笨拙的方式表达不满，甚至会在意识到自己错了之后，放下身段道歉。
原来再强大的人，也有这样幼稚又别扭的一面。
淮暮雪忽然觉得，这个总是冷冰冰的晋王殿下，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弯了弯嘴角，轻声道：“殿下言重了，您也是为了王府的规矩。”
施稞隋没再说话，只是拿起矮几上的书，指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开始摸索，而是停留在封面上，仿佛在想些什么。
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淮暮雪站在一旁，看着施稞隋的侧影，心里忽然觉得暖暖的。
或许，在这座冰冷的王府里，她也不是那么孤单。
至少，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会吃醋、会别扭、会偷偷关心人的……瞎子殿下。
她偷偷笑了笑，决定以后还是少夸别的男人，免得这位小心眼的殿下又闹脾气，到时候遭殃的还是别人。
至于张武……希望他以后能安安分分的，别再撞到枪口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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