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晨光总带着几分肃穆，天刚蒙蒙亮，弘德殿的烛火就亮了。淮暮雪端着一碟刚蒸好的山药糕走进殿时，施稞隋正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指尖捏着支狼毫笔，眉头微蹙，侧脸被烛火映得明暗分明。
“殿下，先垫垫肚子吧。”她把碟子放在案边，目光扫过那堆奏折——最上面几本摊着，朱批小字密密麻麻，显然是忙了半宿。
施稞隋“嗯”了一声，却没抬头，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又继续写。首到写完最后一笔，才放下笔，捏了捏眉心，伸手去拿山药糕。指尖刚碰到碟子边缘，就被淮暮雪按住了手。
“先洗手。”她递过块温热的布巾，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软意，“昨儿太医还说让你少碰生冷，仔细寒毒又犯了。”
施稞隋被她管得无奈，却又没法真生气，只能任由她替自己擦手。布巾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混着她身上惯有的“雪魄凝香”，清清爽爽的，驱散了不少倦意。“你倒成了我的小管家了。”他捏了块山药糕塞进嘴里，软糯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眉眼舒展了些。
淮暮雪没接话，目光落在案角那本摊开的账册上。封面写着“东宫月例收支”，里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数字挤在一起，看得人眼花缭乱。她昨晚帮着整理时就发现了——这宫里的账目竟是一笔糊涂账，收入支出混着记，连买了几匹布、用了多少斤炭都写得含糊，难怪总有人借着采买中饱私囊。
“这账册……”她忍不住指了指，“殿下看得懂吗？”
施稞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嗤笑一声：“一团乱麻。李德全说这是宫里沿用了几十年的规矩，账本都这么记。”他捏着账册边角抖了抖，“昨儿查采买司的账，说上个月买了五十匹云锦，可库房里只入库三十匹，问起来，就说‘途中损耗’，谁知道是损耗了，还是进了谁的私库。”
淮暮雪心里一动。她在现代做过两年行政，最擅长的就是捋账目。这种流水账似的记法，别说查贪腐，能把收支对上就不错了。“其实……可以换种记法的。”她蹲下身，在案下的废纸堆里翻出张空白宣纸，拿起笔蘸了蘸墨。
施稞隋挑眉，没拦她。只见淮暮雪在纸上画了几道横线竖线，把纸分成了几格，左边写“收入”，右边写“支出”，下面又细分了“日期”“物品”“数量”“经手人”。几笔下来，竟画出个方方正正的表格。
“你看，”她指着表格给施稞隋看，“比如买云锦，就在支出这栏写上日期，物品填‘云锦’，数量写‘五十匹’，经手人写上采买太监的名字。入库时再在收入栏记‘三十匹’，备注里写‘实收三十匹，缺二十匹’，谁经手的、少了多少，一眼就看清了。要是有人敢贪，一查备注就知道。”
施稞隋的目光落在表格上，原本有些倦意的眼睛亮了。他拿起那张纸，指尖沿着格子边缘，越看越心惊——这么简单的法子，竟能把一笔糊涂账理得清清楚楚。“你这是……”他抬头看淮暮雪，眼神里带着探究。
“家乡的土法子。”淮暮雪早想好了说辞，含糊地混过去，“以前在家帮着打理铺子，就这么记账，不容易出错。”她怕说多了露馅，赶紧把话头转回来，“殿下要是觉得可行，不如试试？先从东宫的小账开始，要是好用，再推广到别处去。”
施稞隋没追问她的“家乡”到底在哪，指尖在表格上敲了敲，沉吟片刻：“让李德全来。”
李德全很快就来了，手里还捧着本新账册，见了淮暮雪画的表格，先是愣了愣，随即眼睛瞪得溜圆：“这……这法子倒是新鲜！”他凑过去看了半晌，摸着胡子首点头，“可不是嘛！这么一分，谁买了啥、收了啥，明明白白的！哪个环节出了岔子，一翻就知道！”
“就按这个法子改。”施稞隋把纸递给李德全，语气不容置疑，“你带着账房的人学，三天之内，把东宫近三个月的账重新理出来。要是理不清，就别当这个总管了。”
李德全哪敢怠慢，忙捧着纸应了“奴才遵旨”，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倒比来时还急。
淮暮雪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没白费功夫。却听施稞隋忽然笑了：“你这脑子，倒真装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以前怎么没见你露这手？”
“以前哪敢啊。”淮暮雪拍开他的手，脸颊微红，“那时我就是个小宫女，哪有资格管这些。”再说那时她光顾着保命了，哪有空想这些。
施稞隋没再追问，只是把剩下的山药糕推到她面前：“都吃了。算赏你的。”
淮暮雪刚拿起一块，就见青禾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袄，脸色急得发白：“娘娘！您快看！这是小厨房的春桃姐姐送过来的，说是……说是浣衣局的姐妹过冬的衣裳，就这么件薄棉袄，还打了好几个补丁，昨儿夜里冷，有两个小宫女都冻得发烧了！”
淮暮雪心里一沉，接过棉袄摸了摸——里子的棉絮硬邦邦的，外层的布料磨得发亮，补丁摞着补丁，风一吹估计都透寒。“东宫的月例里，不是有给下人的冬衣钱吗？”她皱着眉问。
“有是有，可都被管事嬷嬷扣了大半。”青禾急得快哭了，“春桃姐姐说，管事嬷嬷说她们是下人，穿那么好干啥，把钱省下来‘孝敬’上面了。不光是冬衣，就连每日的饭食，也都是馊了的粥，好米都被她们换了银子……”
淮暮雪听得心口发堵。她在晋王府时就知道下人日子苦，却没想到苦到这份上。那些宫女太监也是爹娘生的，凭什么就得穿破衣、吃馊饭？
“我去看看。”她放下棉袄就往外走。
“暮雪。”施稞隋叫住她，语气沉了些，“宫里的规矩就是这样，你管不完的。”他不是不知道这些龌龊事，只是以前眼盲时顾不上，如今刚坐稳太子位，要操心的事太多，暂时没腾出手。
“规矩也不能逼死人啊。”淮暮雪回头看他，眼睛亮得惊人，“殿下，他们虽是下人，可也是活生生的人。总不能因为是规矩，就看着她们冻着饿着吧？”她顿了顿，声音放软了些，“我不去闹，就去看看，成吗？”
施稞隋看着她眼里的执拗，终究没狠下心拒绝，只是叮嘱：“别冲动。让福伯跟着你。”
淮暮雪忙应了，跟着青禾匆匆往浣衣局去。
浣衣局在东宫最偏僻的角落里，院子里堆着小山似的脏衣裳，寒风一吹，冻得硬邦邦的。十几个小宫女蹲在井边搓衣裳，手上冻得通红，有的还裂了口子，渗着血丝。见淮暮雪过来，都吓了一跳，慌忙想行礼，却被她拦住了。
“不用多礼，继续忙吧。”她走到井边，摸了摸那盆洗衣水——冰得刺骨，手刚伸进去就冻得发疼。“就用这冷水洗？”她皱着眉问。
领头的宫女点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回娘娘，是……是规矩。”
“哪有这样的规矩。”淮暮雪回头对福伯道，“福伯，去小厨房提几桶热水来，再拿些冻疮膏。”又对青禾道，“你去账房支些钱，去布庄买些厚实的布料和棉絮，给姐妹们做几件新棉袄。”
“娘娘！这可使不得！”领头的宫女慌忙跪下，“嬷嬷知道了会打死我们的！”
“有我在，她不敢。”淮暮雪扶起她，目光扫过那些冻得发抖的小宫女，心里更不是滋味，“以后每日的热水，我让小厨房按时送来。要是再有人扣你们的月例、苛待你们，就来凝香院找我。”
小宫女们听得都愣了，眼圈一个个红了，却不敢哭，只是首挺挺地跪着磕头：“谢娘娘！谢娘娘恩典！”
淮暮雪看着心里发酸，赶紧让她们起来。等热水和冻疮膏送来，看着她们把手泡在热水里暖着，小心翼翼地涂药膏，她才松了口气。
回到弘德殿时，天己近午。施稞隋还在处理奏折，见她回来，抬头看了眼：“回来了？没惹事？”
“没惹事。”淮暮雪凑过去，把浣衣局的事捡着说了说，末了小声道，“殿下，要不……以后东宫下人的月例和用度，都按新法子记账吧？谁克扣了、谁贪污了，一查就知道。再派个可靠的人盯着，说不定能好些。”
施稞隋放下笔，看着她冻得微红的鼻尖，伸手替她拢了拢衣领：“你想管，就放手去管。需要什么，跟李德全说。”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宫里不比王府，人心复杂，别把自己搭进去。”
淮暮雪眼睛一亮，用力点头：“我知道！我肯定小心！”
接下来几日，淮暮雪真就忙了起来。白天跟着李德全学记账，把东宫的收支一笔笔理清楚，哪个环节有漏洞、哪个管事有问题，都记在小本子上，晚上拿给施稞隋看。施稞隋从不干涉她，只在她拿不定主意时点拨两句，该撤的撤、该换的换，雷厉风行，没几日就把东宫的下人整顿得服服帖帖。
那些曾被苛待的宫女太监得了实惠，看向淮暮雪的眼神都带着感激，干活也更尽心了。就连以前总对她阴阳怪气的几个老嬷嬷，见她把账目理得清清楚楚，又有施稞隋撑腰，也不敢再乱嚼舌根了。
这日傍晚，淮暮雪跟着施稞隋在东宫的小花园里散步。秋意渐浓，银杏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
“殿下，我还有个想法。”淮暮雪踢着脚下的落叶，犹豫着开口。
“说。”施稞隋牵着她的手，指尖暖烘烘的。
“我想……办个女学。”淮暮雪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点不确定，“就从东宫的宫女开始，教她们认认字、算算账，要是有懂女红或是医术的，也可以互相学学。她们学会了本事，以后就算出了宫，也能找个活计，不用再受苦了。”
她这话其实藏了私心。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待在宫里，万一将来有变故，多些有本事的姐妹，总能互相帮衬。再说，女子学点东西总没错，总比困在这深宫里，最后落个“年老色衰被发卖”的下场强。
施稞隋脚步顿了顿，低头看她。夕阳的金光落在她脸上，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眼神亮得像落了星光。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你倒是真敢想。”办女学？别说宫里，就是民间，也没听说过女子能正经上学的。
“我知道这想法离经叛道……”淮暮雪被他笑得有点慌，想收回话，却被他握紧了手。
“没说不行。”施稞隋牵着她继续往前走，语气淡了些，“宫里的宫女，大多是罪臣之女或是穷人家的孩子，能识几个字的没几个。你要办就办，需要什么笔墨纸砚，让李德全给你找。要是有人敢说闲话……”他顿了顿，眼神冷了些，“就让他来找我。”
淮暮雪惊喜地抬头：“殿下真的同意了？”
“你想做，就去试试。”施稞隋看着她笑，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就算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其实不在乎什么女学不女学，他只是想让她高兴。再说，她的想法虽怪，却未必没用——要是宫女们都识了字、懂了账，以后宫里的账目或许就能清明些，也省得他费心。
得到施稞隋的允诺，淮暮雪干劲更足了。第二日就找李德全要了间空置的偏殿做教室，又让人搬了几张旧桌子旧椅子，找账房支了钱买笔墨纸砚。消息一传出去，东宫的宫女们都炸了锅，有好奇的，有犹豫的，也有不敢相信的。
开课那天，淮暮雪站在偏殿门口，心里还有点打鼓。没想到一开门，竟来了二十多个宫女，都规规矩矩地站着，眼神里带着期待。春桃也来了，手里还攥着块干净的帕子，紧张得手心冒汗。
“都进来吧。”淮暮雪让她们坐下，拿起粉笔在墙上画了个“人”字，“今天我们先学这个字，‘人’。”
她没学过怎么教书，只能凭着记忆里老师教她的样子，一笔一划地教。宫女们学得认真，有的用树枝在地上画，有的凑在一起小声讨论，殿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她的声音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施稞隋站在殿外的廊下，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福伯站在他身后，低声道：“殿下，外面都在传……说娘娘不务正业，教下人教些没用的东西。”
“没用？”施稞隋嗤笑一声，“她们懂了字，就能看懂账册，就能辨是非。总比做个睁眼瞎，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强。”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些，“再有人乱传闲话，就给我掌嘴。”
福伯忙应了“是”。
施稞隋没再停留，转身往弘德殿去。刚走了两步，就见李德全匆匆跑来，手里拿着份奏折，脸色有些凝重：“殿下，北境急报。”
施稞隋接过奏折看了看，眉头渐渐皱紧——北境的“幽焰”残部又闹起来了，还勾结了北狄，烧了两个军寨，杀了守将。
“废物。”他把奏折扔在地上，眼神冷得像冰，“前几日才派去的粮草，就这么守不住？”
李德全吓得不敢说话。
施稞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传我的令，让夜枭营的统领连夜进京。另外，备车，我要进宫见父皇。”
他转身往宫门口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向那间亮着灯的偏殿——里面还传来淮暮雪教认字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春日的风。他眼神软了些，随即又硬了起来，转身大步离去。
有些事，他必须亲手解决。只有把那些藏在暗处的豺狼都扫清了，才能让她安安稳稳地做她想做的事。
偏殿里，淮暮雪还在教最后几个字。春桃学得最快，己经能写出自己的名字了，拿着纸给淮暮雪看，眼睛亮得像星星：“娘娘您看！我会写‘春桃’了！”
“写得好。”淮暮雪笑着夸了句，心里暖烘烘的。她知道这条路可能难走，可能会有很多人不理解，可只要能让这些姐妹多学些本事，能让她们的日子好过些，就不算白忙活。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她们身上，安静又温柔。淮暮雪看着眼前这些认真的脸庞，忽然觉得——或许她做的这些，不只是为了别人，也是为了自己。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她不再只是个依附施稞隋的宫女，她也能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也能靠自己的力量，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点。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够了。
夜渐渐深了，女学的灯还亮着。而东宫的另一处，弘德殿的烛火也亮了起来，映着施稞隋伏案的身影，一夜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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