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秋桂开得正好，细碎的金蕊落了满阶，被晨露打湿，散出清甜的香。淮暮雪蹲在廊下，看着小宫女们把晒干的桂花装进瓷罐，指尖拂过花瓣上的绒毛，像触到了去年此时的风——那时她还在东宫，跟着施稞隋学看奏折，偶尔偷闲就摘桂花做糕，日子忙却踏实。
“娘娘，太医院的李院判来了。”青禾的声音从月亮门外传来。
淮暮雪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桂花：“让他进来吧。”
李院判提着个药箱，脚步轻缓地走进来，躬身行礼：“参见娘娘。”他手里捧着个小册子，“这是女苑宫女们的体质册子，臣按娘娘的意思，给每人添了调理的方子，秋冬易犯的风寒咳嗽，提前用些药膳就能压下去。”
淮暮雪接过册子翻了翻，字迹工整，每个名字后都记着“畏寒”“易上火”等注脚，末了还画了简单的药膳图谱，比宫里的旧册子贴心多了。“辛苦李院判了。”她道，“女苑的药材要是不够，首接去内库取，不用拘着。”
“臣谢娘娘。”李院判笑着应了，又道，“对了娘娘，陛下让臣来看看您的脉。入秋了，您的寒症得仔细着。”
淮暮雪依言伸出手，搭在脉枕上。李院判指尖轻搭，眉头微蹙，片刻后松了口气：“娘娘脉象稳了许多，看来宣公子送来的‘温玉膏’确实有用。只是夜里还是得注意保暖，暖情香也别断了。”
提到“宣公子”，淮暮雪指尖微顿。自北境凯旋后，宣娑阚的名字就成了心底的软刺——他开春时在江南成了亲，托人送了坛新酿的桃花酒，却没留只言片语，她总惦记着他身子骨弱，江南潮湿，旧伤会不会犯。
“知道了。”她收回手，把册子递给青禾，“让厨房按方子给女苑送药膳，连送半个月。”
青禾应着去了。李院判收拾药箱时，又道：“对了娘娘，今日西域小国进贡，礼部送了些珍品去养心殿，听说有匣雪莲，说是百年难遇的好东西，对寒症最有益。陛下说不定会给您送来呢。”
淮暮雪笑了笑：“陛下忙，哪还记得这些。”话虽如此，心里却悄悄暖了——施稞隋总记着她的寒症，去年冬天下雪，他还亲自去御花园的暖房摘过腊梅，说“梅香能驱寒”，其实不过是想让她少咳几声。
正想着，就见内侍监的总管太监捧着个锦盒进来，脸上堆着笑：“娘娘，陛下让奴才给您送好东西来。”
锦盒打开时，寒气先漫了出来——里面铺着雪白的羊绒，托着一株半开的雪莲，花瓣莹白，顶端凝着点淡紫，像落了星子的光。旁边还压着张素笺，是施稞隋的字：“西域贡雪莲，闻对寒症有益，你收着。”
没有多余的话，却比任何情话都熨帖。淮暮雪指尖碰了碰花瓣，冰凉的触感里竟带着丝极淡的异香，不是雪莲该有的清冽，倒有点像……雪魄凝香。
“这雪莲……”她看向总管太监，“是西域哪个小国进贡的？”
“回娘娘，是‘于阗’国。”总管太监道，“说是王子亲自送来的，还附了封信，陛下这会儿正在养心殿看呢。”
于阗？淮暮雪没听过这名字，却总觉得那异香熟悉。她让小宫女把雪莲收进冰窖，指尖捏着那张素笺，突然瞥见锦盒底层还压着个更小的木匣，巴掌大，刻着火焰纹——是宣娑阚的令牌同款纹样。
心猛地一跳，她赶紧打开木匣。里面没有令牌，只有张折着的纸，字迹狂放，一笔一划都带着熟悉的邪气：
“雪莲性温，补气益血，于寒症有益。贺陛下、娘娘新禧。浪迹天涯，安好，勿念。——宣。”
短短二十几个字，却让淮暮雪眼眶一热。这雪莲哪是于阗国进贡的，分明是宣娑阚托人送的。他总这样，嘴上说着“勿念”，却把事办得妥帖，知道她和施稞隋都有寒症，竟寻来百年雪莲，还怕她惦记，借着进贡的由头送来，连名字都不肯留。
“娘娘，您怎么了？”青禾见她掉泪，赶紧递上帕子。
“没事。”淮暮雪擦了泪，把纸小心折好，夹在随身的书里，“是高兴的。”
她想起在江南药谷，宣娑阚为了护玉蟾，胳膊被毒镖擦伤，却还笑着说“小丫头别哭，我命硬”；想起北境绝龙谷，他为了给她争取时间突围，单枪匹马拦着敌军，玄色的衣袍染了血，却还回头对她比了个“走”的手势。
那时他总说她“麻烦”，却次次在生死关头把她护在身后。如今他退隐江湖，成了家，却还记着她的寒症，记着施稞隋未清的寒毒。
“去养心殿。”淮暮雪突然站起身，“我去谢陛下。”
养心殿的暖情香比凤仪宫的浓些。施稞隋正坐在案前看奏折，眉头微蹙，手边堆着叠文书，是刚送来的江南漕运账册。听到脚步声，他没抬头，只道：“雪莲收到了？”
“收到了。”淮暮雪走到他身后，伸手替他按揉太阳穴，“谢陛下。”
“谢什么。”他握住她的手，拉她坐在膝上，“本就是给你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角，“哭了？”
淮暮雪没瞒他，把那张纸拿出来：“宣大哥送的，不是于阗国。”
施稞隋接过纸，看了眼就笑了：“我就猜是他。于阗国的王子哪懂什么寒症，还特意嘱咐‘需用暖情香熏过再入药’，除了他没人知道这法子。”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浪迹天涯，安好”六个字，眼底软了些：“他倒是过得自在。”
“他说‘勿念’，却还送雪莲来。”淮暮雪靠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不知道他在江南住得惯不惯，渔女姐姐待他好不好……”
“放心，他不会亏了自己。”施稞隋拍了拍她的背，“前几日江南巡抚递了折子，说太湖边有个‘宣先生’，开了家医馆，专给渔民看病，还教孩子们识字，日子过得红火。想来就是他。”
淮暮雪愣了愣：“他开医馆了？”
“嗯。”施稞隋道，“还说他妻子是个渔家女，手巧，会编渔网，也会制药，两人时常一起去湖上采药。”
心头的担忧突然散了。她能想象出那画面——宣娑阚穿着粗布衣衫，坐在医馆的柜台后，嘴上嫌病人“麻烦”，手却麻利地开方子；渔女姐姐坐在窗边编渔网，阳光落在她发上，像撒了金粉。不再是背负着前朝使命的剑客，只是个寻常的“宣先生”，真好。
“对了，”施稞隋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塞给她，“这是李院判按宣娑阚留下的方子做的‘温玉膏’，比上次的更稠些，你夜里抹在手腕上，能睡得安稳。”
淮暮雪接过瓷瓶，膏体细腻，带着淡淡的药香。她想起宣娑阚上次送温玉膏时，附了张纸条：“丫头，寒症得慢慢养，别总硬撑。”原来他连方子都留给了太医院。
“我让人把雪莲炼了药。”施稞隋道，“李院判说和暖情香一起熏，能清你体内的寒气。”
“好。”淮暮雪应着，把瓷瓶贴身收好。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奏折上，施稞隋的字力透纸背，写着“江南漕运需严查”，却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桂花糕，是她上次随口说“想吃东宫的桂花糕”。
他总是这样，把她的话记在心上，却从不说。
“陛下，”她突然唤道，“明年春天，咱们去江南看看吧？”
施稞隋笔尖一顿：“好。”
“去太湖边的医馆坐坐，尝尝宣大哥妻子做的鱼羹。”
“好。”
“还要去看桃花，他说江南的桃花比京城的艳。”
“都依你。”施稞隋放下笔，转过脸吻她的额头，“等忙完这阵子，朕陪你去江南住半年，什么都不管，就钓鱼、看桃花。”
淮暮雪笑了，把脸埋在他颈窝。暖情香的气息混着雪莲的冷香，漫过鼻尖，像回到了江南药谷的那个夜晚——宣娑阚在生火，施稞隋靠在石壁上，她坐在中间，听着柴火噼啪响，以为日子会永远那样惊险又热闹。
如今惊险成了过往，热闹分了两处，却都是好结局。
傍晚时，青禾拿着件缝好的小衣进来：“娘娘，您让绣的小衣做好了，您看看合不合身。”
是件藕荷色的小袄，领口绣着并蒂莲，是给女苑里那个叫“阿怜”的小宫女做的。阿怜才八岁，去年冬天冻坏了身子，总咳，淮暮雪见了就想着给她做件厚些的小衣。
“挺好的。”淮暮雪摸了摸针脚，“送去给阿怜吧，让她试试，不合身再改。”
青禾应着，却没走，犹豫了下道：“娘娘，刚才于阗国的王子派人来问，说……说有位‘宣先生’托他带句话，问您女苑的孩子们有没有学‘算术’，他说江南的孩子学了算术，就不会被粮商骗了。”
淮暮雪愣了愣，随即笑了。宣娑阚总是这样，连“托话”都要拐好几个弯，却把她的女苑记在心上。她让女苑教算术，还是去年在北境时随口提的，说“百姓不认字会被欺负，不会算钱更会被坑”，他竟记住了。
“你回他，”她道，“女苑的孩子们不仅学了算术，还学了记账，上个月慈安堂的账就是她们算的，分文不差。”
青禾笑着去了。淮暮雪走到窗边，看着夕阳把云层染成金红，远处的宫墙下，女苑的孩子们正放学，提着书包说笑，声音清脆得像风铃。
其中就有阿怜，穿着那件藕荷色的小袄，跑得飞快，辫子在身后甩成小尾巴。她手里拿着个算筹，正跟同伴说“三加五等于八”，认真得像个小先生。
淮暮雪突然想起宣娑阚信里的“勿念”。其实哪用说，他过得好，她过得好，施稞隋也安康，这就够了。
夜里，施稞隋回来时，见淮暮雪正坐在灯下翻女苑的功课册。册子里夹着宣娑阚的那张纸，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还没睡？”他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
“在看阿怜的算术。”淮暮雪把册子递给他，“她算对了九成，比我小时候强。”
施稞隋翻了翻，阿怜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很认真，末了还画了朵雪莲，旁边写着“谢娘娘”。
“宣娑阚要是见了，肯定得夸她。”淮暮雪道。
“嗯。”施稞隋把册子合上，“他现在就爱夸孩子，江南巡抚说，他医馆门口总蹲着群孩子，缠着他讲‘江湖故事’，他嘴上嫌烦，却每天都留块糖。”
淮暮雪想象着那画面，忍不住笑出声。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暖情香的气息漫过帐帘，和远处慈安堂的灯火混在一起，软得像江南的春。
“陛下，”她轻声道，“明年去江南，咱们带些女苑的算术册去吧？给宣大哥的孩子们看看。”
“好。”施稞隋吻了吻她的发顶，“再带些京城的桂花糕，他以前总说东宫的糕甜。”
“还要带暖情香的香料，江南潮，他旧伤怕是会犯。”
“都带。”
夜色渐深，凤仪宫的灯却亮了很久。淮暮雪靠在施稞隋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手里捏着那张画着笑脸的纸，突然觉得，所谓故人，不必时时相见，只要知道他在千里之外安好，知道他还记着这世间的暖，就够了。
就像这雪莲的香，隔着千山万水，却能落在心上，清冽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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