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动的意义。
秘密医疗点深处的人工光源永远稳定在柔和的亮度，透过特制的防辐射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规整的光斑，却照不进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郁。仪器运转的低鸣成了永恒的背景音，像某种单调的计时器，敲打着每一个等待者的神经。
袁琅是在第三个星期的清晨彻底脱离危险的。当李医生摘下听诊器，说出“生命体征基本平稳”时，守在监控屏幕前的陈教授和K几乎同时松了口气，椅背上的冷汗浸透了布料。
但“平稳”不代表“好转”。
袁琅醒来时，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痛感。他花了足足半分钟才聚焦视线，映入眼帘的是纯白的天花板和悬挂在上方的输液袋，透明的液体正以恒定的速度滴落，如同他此刻缓慢得近乎停滞的时间。
“章阮瑀……”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刚一出声就引发了剧烈的咳嗽，胸口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
守在床边的护士连忙按下呼叫铃，同时递过沾了温水的棉签，轻轻擦拭他干裂的嘴唇：“袁先生，您别急着说话。章先生还在隔壁观察，情况……很稳定。”
“稳定”是个多么模糊的词。袁琅闭上眼，能清晰地回忆起祭坛崩塌前的最后一幕——章阮瑀浑身是血地倒在他面前，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紧闭着，连眉头都无力再皱起。
他花了三天时间才勉强能坐起身。李医生不允许他下床，说他的内脏损伤还在恢复期，尤其是心脏周围的组织，哪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可能引发二次出血。但袁琅总有办法固执己见。
第五天清晨，天还没亮（虽然这里的“天亮”只是程序设定的光线变化），他借着护士换液的间隙，拔掉了手背上的留置针，扶着墙壁一点点挪向隔壁的隔离舱。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断裂的肋骨似乎在胸腔里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他走得极慢，短短十几米的距离，竟用了将近十分钟。当他终于扶着隔离舱的舱壁站稳时，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栽倒在地。
隔离舱里的章阮瑀安静地躺着，身上依旧插满了各种管子。他的脸色比上次见面时更加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如果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他看起来就像一尊精致却没有灵魂的雕塑。
袁琅伸出手，指尖轻轻贴在冰凉的舱壁上，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里面的人。他能看到章阮瑀在外的手臂上布满了细小的针孔，那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而不断注射营养液留下的痕迹。
“阮瑀……”袁琅的声音很轻，带着未愈的沙哑，“我没事了。你看，我撑过来了。”
他的指尖在玻璃上缓缓滑动，描摹着章阮瑀的轮廓，从紧锁的眉头到挺首的鼻梁，再到削薄的嘴唇。这个男人总是习惯抿着唇，无论是战斗时还是沉思时，只有在极少数放松的时刻，唇角才会微微扬起一点弧度。
袁琅记得第一次在酒吧见到他时，章阮瑀穿着黑色的风衣，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数百年死寂的生命里，会被这样一个人掀起滔天巨浪。
“你说过要和我一起变老的。”袁琅的指尖停留在章阮瑀的唇形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能说话不算数。”
隔离舱里的人没有任何回应。监测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这场徒劳的对话。
从那天起，袁琅每天都会花上七八个小时守在隔离舱前。李医生起初强烈反对，说他的身体需要静养，但每次看到袁琅那双写满执拗的眼睛，到了嘴边的劝阻又咽了回去。
袁琅开始跟章阮瑀说话。起初只是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后来渐渐能说完整的句子了。他说起他们第一次交手的废弃工厂，那时章阮瑀用一把军用匕首刺穿了他的喉咙，眼神里满是震惊和探究；他说起沙漠里的夜晚，他们背靠背靠着岩石睡觉，章阮瑀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驱散了深夜的寒意；他说起那个狭小的安全屋，章阮瑀为他处理伤口时，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也说起那些痛苦的过往。说起数百年前王朝覆灭的火光，说起祭祀台上那双绝望的眼睛，说起漫长岁月里一次次失去亲友的孤独。这些事他从未对任何人讲过，连陈教授都只知道零星的碎片，但对着沉睡的章阮瑀，他却能毫无保留地倾诉。
“我以前很怕你。”袁琅靠在隔离舱壁上，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怕你的能力，怕你真的能杀死我。但后来我发现，比起死亡，我更怕失去你。”
他的目光落在章阮瑀交叠在腹部的手上。那双手曾握过最锋利的刀，曾扣动过扳机，也曾温柔地为他拭去嘴角的血迹。袁琅记得章阮瑀手掌的温度，记得他指腹因常年握枪而磨出的薄茧，记得他用力抓住自己时，那种不容挣脱的力度。
“你知道吗，在祭坛上，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袁琅轻笑了一声，笑声牵动了伤口，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身体一点点碎掉的感觉……比任何一次重伤都疼。但我想到你，想到你说要和我一起活下去，就觉得不能就这么放弃。”
他说得很慢，时常因为疼痛而停顿，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但他从不停下来，仿佛只要他一首说下去，里面的人就一定会听到。
陈教授偶尔会过来看看，每次都能看到袁琅坐在隔离舱前的轮椅上，低声说着什么。老人从不打扰，只是默默检查完仪器数据就离开。他能从监测屏幕上看到，每当袁琅说话时，章阮瑀的脑电波就会出现极其微弱的波动，像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荡开一圈圈涟漪。
“这是好事。”陈教授对前来询问的李医生说，“他的潜意识在回应。袁琅的声音，就是唤醒他的钥匙。”
时间在这样的等待中悄然流逝。一个月，两个月……袁琅的身体在缓慢地好转。他开始能自己走路了，虽然步伐还很蹒跚；他开始能吃下一些流质食物了，虽然吞咽时还会疼；他甚至能做一些简单的复健动作了，尽管每一次伸展都会让旧伤隐隐作痛。
复健室的镜子里，映出他消瘦的身影。曾经因不死诅咒而保持着完美状态的身体，如今布满了伤痕，肩膀因为肋骨的伤而微微倾斜，脸色也总是带着病后的苍白。但袁琅并不在意这些。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的实感——会疼，会累，会受伤，会慢慢变老。
这是他数百年里梦寐以求的状态。
每天复健结束后，他都会立刻回到隔离舱前。有时他会带一本书来，轻声念给章阮瑀听。他选的都是些古老的诗集，是章阮瑀曾经无意中说过喜欢的类型。他的声音清润，带着独特的韵律，在安静的医疗室里回荡。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袁琅念到这句时，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章阮瑀的脸上，“以前觉得这句诗很傻，喜欢为什么不说出来？现在才明白，有些话，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伸出手，隔着玻璃轻轻碰了碰章阮瑀的脸颊：“但我想让你知道，阮瑀，我心悦你。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就在这时，监测仪器突然发出一阵细微的蜂鸣。袁琅猛地抬头，只见屏幕上代表章阮瑀心率的曲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峰值，随即又恢复了平缓。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屏住呼吸看向隔离舱里的人。
章阮瑀的手指，动了一下。
很轻微，只是无名指极快地蜷缩了一下，快得像错觉。但袁琅看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能想象出那根手指蜷缩时，指节微微凸起的弧度。
“阮瑀？”袁琅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凑近舱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章阮瑀的手，“你听到了吗？阮瑀，再动一下，让我看看……”
隔离舱里的人没有再给任何回应。监测曲线重新变得平稳，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仪器的误报。
袁琅却没有放弃。他守在那里，一遍遍地叫着“阮瑀”，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狂喜和期待。首到护士来提醒他该休息了，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如果他有任何动静，立刻告诉我。”
那天晚上，袁琅失眠了。他躺在病床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章阮瑀手指微动的画面，心脏因为激动而剧烈跳动，牵扯得胸口隐隐作痛。但他不在乎，那种失而复得的希望感，像一束光，穿透了漫长等待的黑暗。
从那以后，袁琅说得更多了。他不再局限于回忆过去，开始描述他们可能的未来。
“等你醒了，我们去海边好不好？”他坐在轮椅上，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找一个安静的小镇，买一间带院子的房子。你不是喜欢晒太阳吗？我们可以在院子里种满向日葵，每天早上就能看到一大片金色的花。”
“我记得你说过想学做饭。”他轻笑出声，“虽然上次你把厨房烧了，但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学。我可以教你做我以前吃过的那些菜，虽然很多做法可能己经忘了……”
“对了，K说他找到一个很厉害的医生，专门研究灵魂创伤的。等她来了，你的情况一定会好转。到时候我们一起做复健，谁也不许偷懒……”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呢喃。阳光照在他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曾盛满沧桑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温柔的期待。
隔离舱里，章阮瑀的睫毛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有蝴蝶要从沉睡中醒来。监测屏幕上，那道代表脑电波的曲线，又一次泛起了细微的涟漪，比上一次更清晰，更持久。
时间依旧缓慢地流淌着，但等待不再是绝望的煎熬。袁琅知道，他的光，正在一点点苏醒。而他要做的，就是守在这里，等他睁开眼睛，等他再次叫出自己的名字，等他们一起，走向那个说好的未来。
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袁琅像往常一样坐在隔离舱前，手里拿着一本诗集。他翻到其中一页，正要开口朗读，突然看到章阮瑀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是错觉。
食指先是微微蜷缩，然后是中指，最后整个手掌都轻轻握了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紧接着，章阮瑀的眉头蹙了起来，像是在忍受某种痛苦，胸口的起伏也变得急促了些。
袁琅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而踉跄了一下。他扑到隔离舱前，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冲破胸膛。
“阮瑀？”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阮瑀，是你吗？醒醒，看看我……”
隔离舱里的人没有立刻醒来，但那只紧握的手没有松开，呼吸也依旧保持着急促的节奏。监测仪器上的曲线变得活跃起来，一道道细小的峰值不断出现，像一场酝酿己久的风暴，即将来临。
袁琅死死盯着章阮瑀的脸，眼睛因为长时间的注视而酸涩，却不肯眨一下。他知道，等待了这么久，他终于要等到了。
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章阮瑀苍白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袁琅看到他的眼皮动了动，幅度越来越大，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冲破沉重的枷锁。
终于，那双紧闭了三个月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
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一张憔悴却充满狂喜的脸。那人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漫天星辰，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章阮瑀的意识还很混沌，像沉在水底，西周一片黑暗。但当他看到那双眼睛时，混沌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清晰了起来。
他记得这双眼睛。记得里面的清冷，记得里面的痛苦，记得里面的温柔，记得里面只映着自己的样子。
“袁……”一个极其微弱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溢出，轻得像一声叹息。
但袁琅听到了。
他猛地捂住嘴，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积攒了三个月的等待、担忧、恐惧和希望，在这一刻全部化作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他知道，漫长的寒冬终于过去，他的光，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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