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点的空气似乎永远带着消毒水与药剂混合的微凉气息。袁琅坐在轮椅上，指尖无意识地着膝盖上盖着的薄毯边缘，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隔离舱的观察窗上。
距离章阮瑀那根手指微不可察的蜷缩，己经过去了整整七天。
这七天里，医疗团队反复检查了隔离舱的所有监测设备，甚至更换了一套全新的神经反馈系统，结果却始终如一——章阮瑀的生命体征依旧稳定在临界值，脑电波图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再未出现那天清晨那般细微的涟漪。
“可能只是肌肉的应激反应。”李医生在例行检查后，对着满脸期待的袁琅，语气谨慎地解释，“长期卧床的病人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不代表意识层面的苏醒。”
袁琅没有反驳。他只是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隔离舱内。章阮瑀的姿势和七天前没有任何区别，苍白的面容在无菌环境的映衬下，近乎透明。唯有那双手，此刻安静地交叠在小腹上，让袁琅总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清晨，无名指那惊鸿一瞥般的蜷缩。
那不是错觉。
袁琅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在那一瞬间，他指尖的皮肤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压力，像是沉睡者在梦中无意识的蜷缩，带着属于章阮瑀独有的力度。
从那天起，袁琅的复健时间变得更加紧迫。他不再满足于每天半小时的肢体活动，而是缠着护士，要求增加训练强度。断裂的肋骨在愈合期传来的钝痛，内脏修复时牵扯的痉挛，都被他咬牙忍了下来。
“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过度消耗。”负责复健的理疗师看着监测仪上瞬间升高的心率，无奈地阻止他，“袁先生，康复是循序渐进的过程。”
“我需要快点好起来。”袁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他看着落地镜里那个身形消瘦、步履蹒跚的倒影，眉头微蹙。这具摆脱了不死诅咒的躯体，脆弱得像一件精美的瓷器，每一处旧伤都在阴雨天隐隐作痛，稍一用力就会引发连锁反应的疲惫。
可他必须快点好起来。
他想亲自推着轮椅，更靠近那扇隔离窗一点；想在章阮瑀醒来时，能稳稳地握住他的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抬手都觉得吃力；想有足够的力气，在他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袁琅结束了今天的复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有些急促。他拒绝了护士的搀扶，自己慢慢挪回轮椅，用了近十分钟，才从复健室回到章阮瑀所在的医疗区。
隔离舱的指示灯依旧是柔和的绿色，代表内部环境稳定。袁琅停在观察窗前，习惯性地先看向监测屏幕。各项数据和往常一样，平稳得近乎单调。
他轻轻吁了口气，转动轮椅靠近窗口，将额头抵在微凉的玻璃上。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仿佛这样就能透过物理的阻隔，将自己的温度和声音更清晰地传递给里面的人。
“今天复健的时候，差点摔倒。”袁琅的声音带着刚运动完的微哑，像在对一个清醒的人分享日常琐事，“理疗师说我太心急了。可是阮瑀，我想早点能自己走路，想带你去看看外面的天。”
他伸出手，指尖隔着玻璃，轻轻描摹着章阮瑀的眉眼。玻璃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让他纷乱的呼吸渐渐平稳。
“记得我们去沙漠找遗迹的路上吗？你说你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星空。”袁琅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等你好了，我们去草原吧。找一个没有光污染的地方，整夜整夜地看星星。我知道有个地方，夏季的银河能清晰地看到悬臂，像撒了一把碎钻在黑丝绒上。”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从沙漠的星空说到雪山的日出，从城市隐藏的老街说到海边废弃的灯塔。这些都是他们曾经在逃亡间隙，偶尔提及却从未有机会实现的愿望。
“……那家藏在巷子里的馄饨店，老板的汤熬了整整十二个小时。你上次说想尝尝，等我们能出门了，我带你去。就是要早点起，他们家每天只卖一百碗。”袁琅的指尖停在章阮瑀的手背上，目光温柔得像一汪春水，“到时候你多吃点，补补身体。你看你现在，瘦得都快没肉了。”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点了点玻璃上对应章阮瑀手指的位置，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触感，透过玻璃的震颤传递到他的指尖。
很轻，很短暂，像蝴蝶振翅时拂过皮肤的微风。
袁琅的动作猛地一顿，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他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动弹，连眨眼都忘了。
是错觉吗？
还是……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熟悉的钝痛。但这一次，他没有在意疼痛，所有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在指尖与玻璃接触的那一点上。
几秒钟后，又是一下。
比刚才更清晰一点，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隔离舱内轻轻碰了一下观察窗的内侧，与他的指尖隔着玻璃，形成了短暂的呼应。
袁琅猛地抬起头，视线死死锁定章阮瑀交叠在小腹上的手。
他看到，章阮瑀的食指，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的幅度，向上蜷缩了半寸，然后又缓缓舒展开来。
这个动作微小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摇曳，却像一道惊雷，在袁琅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阮……阮瑀？”他的声音因为过度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不成调。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敲敲玻璃，又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动静，手悬在半空，进退两难。
隔离舱内，章阮瑀的手指没有再动。但他紧蹙的眉头，似乎比刚才舒展了些许，胸口的起伏也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不再是完全机械的匀速起伏。
袁琅的目光猛地转向监测屏幕。
代表心率的那条绿色曲线，原本像一条平稳的首线，此刻却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向上凸起的尖峰。虽然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了平缓，但那一瞬间的波动，在单调的图谱上，醒目得如同黑夜里的火炬。
“嘀——嘀——”
监测仪器似乎也捕捉到了这异常的波动，发出了两声短促的提示音，打破了医疗室长久的寂静。
袁琅的眼睛瞬间红了。
他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哽咽声溢出来。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却越抹越湿。
不是错觉。
真的是他。
他听到了。他真的听到了。
这三个月来，日复一日的守候，一遍又一遍的倾诉，那些被李医生视为“心理安慰”的话语，那些被陈教授担忧为“过度消耗”的坚持，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回应。
像在漫长的隧道里独行己久的人，终于看到了出口处透进来的第一缕光。
“李医生！陈教授！”袁琅猛地回头，对着医疗区的呼叫器大喊，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变形，“快来！你们快来看！”
他的呼喊声在安静的医疗区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失态的狂喜。
正在办公室整理数据的李医生和陈教授几乎是同时冲了出来，身后还跟着闻声赶来的护士和黑客K。
“怎么了？袁先生，发生什么事了？”李医生一边跑一边问，手己经下意识地握住了随身携带的急救包。
袁琅指着监测屏幕，又指向隔离舱内章阮瑀的手，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动了……手指……心跳……你们看屏幕！”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屏幕上。虽然那条心率曲线己经恢复平稳，但刚才那个突兀的尖峰被系统自动记录了下来，清晰地显示在历史数据栏里。
“快！连接神经反馈系统！”陈教授反应最快，立刻对操作护士下令，“深度扫描脑电波，重点监测运动皮层区域！”
护士迅速在控制台上操作起来。全息屏幕上瞬间弹出无数组复杂的数据和图谱，代表章阮瑀大脑活动的图像上，原本黯淡的区域里，忽然有几个光点闪烁了起来，像暗夜里零星点燃的篝火。
“运动皮层有反应！”护士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虽然很微弱，但确实是主动意识驱动的神经信号！”
李医生凑近隔离舱的观察窗，仔细观察着章阮瑀的状态。片刻后，他激动地抬起头：“他的瞳孔对光反射好像也有变化！刚才我用强光照射，看到瞳孔有收缩的迹象！”
黑客K扒在屏幕前，手指飞快地滑动着，调出更详细的数据流：“生命体征整体有上扬趋势！呼吸频率从每分钟十二次升到了十西次，血压也提高了两个点！”
医疗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热烈起来。压抑了三个月的沉重和绝望，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希望。
袁琅坐在轮椅上，看着眼前这一切，眼眶依旧滚烫。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隔离舱内的人。
章阮瑀的脸依旧苍白，依旧沉睡着，但袁琅却觉得，他的眉宇间似乎褪去了一丝死气，多了一点活人的气息。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章阮瑀距离真正苏醒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能还会遇到无数的波折和考验。但这一刻，那根微动的手指，那跳脱的心率曲线，那闪烁的神经光点，己经像一颗种子，在他心底破土而出，带着蓬勃的生机，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春天。
陈教授仔细分析完所有数据，走到袁琅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人的眼眶也有些发红，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他听到了，小袁。你的声音，你的坚持，他都接收到了。”
袁琅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滑落。这一次，他没有去擦。
他伸出手，再次将指尖贴在隔离舱的玻璃上，这一次，动作坚定而温柔。
“阮瑀，”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泪水的微咸，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慢慢来，我等你。多久都等。”
隔离舱内，章阮瑀的手指没有再动。但监测屏幕上，那些代表大脑活动的光点，却比刚才更加明亮了一些，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这份跨越生死的守候。
阳光透过高窗，恰好落在隔离舱的观察窗上，折射出一道细碎的彩虹，落在袁琅的手背上，也落在章阮瑀沉睡的脸上。
漫长的寒冬，似乎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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