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思勉再次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己经暗了下来。房间里开了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光线柔和地洒在地板上，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仍然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吕律言就坐在旁边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腿，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肩膀微微绷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
董思勉的喉咙依旧有些干涩，但比起之前己经好多了。他轻轻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吕律言立刻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紧张和警惕，看到董思勉醒了，才稍稍放松下来。他站起身，走到沙发边，用手语比划：“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眼神也有些闪躲，不像平时那样沉稳笃定。
董思勉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虚弱：“嗯，有点渴。”
吕律言转身去倒水，步伐比平时快了一些，像是在掩饰什么。
董思勉靠在沙发上，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刚才那短暂却无比真实的感知，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爆炸的火光、震耳欲聋的轰鸣、刺骨的疼痛、死一般的寂静，还有那深入骨髓的自责和绝望。
那是属于吕律言的记忆，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疤。
吕律言端着水回来，小心翼翼地喂董思勉喝了几口。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董思勉感觉舒服了不少。
“谢谢你，律言。”他看着吕律言，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心疼、理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吕律言避开他的视线，将水杯放在茶几上，然后重新在地毯上坐下，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沉默不语。
房间里陷入了寂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清晰而规律地响着，像是在敲打着人心。
董思勉知道，吕律言在担心。他担心自己的状况，更担心自己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董思勉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打破沉默。他轻轻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律言，那支笔……”
吕律言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刺痛了一样。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董思勉，嘴唇紧抿着，没有说话。
董思勉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心里一阵抽痛。他知道自己不该追问，那太残忍了。但他更不想看到吕律言独自承受那份痛苦。
“我……”董思勉顿了顿，斟酌着词句，“我好像……感受到了一些东西。”
他没有说具体是什么，只是用一种试探的、带着理解的眼神看着吕律言。
吕律言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看着董思勉，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慌乱，还有一丝被窥见隐秘的难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别开了视线，重新陷入了沉默。
时间一点点过去，落地灯的光晕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温暖的阴影，却驱不散两人之间那层沉重的、带着痛苦的沉默。
董思勉能感觉到吕律言内心的挣扎。他像一只被触碰了伤口的困兽，既想蜷缩起来独自舔舐，又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一丝渴望被理解的脆弱。
过了很久，久到董思勉以为吕律言不会再回应的时候，吕律言忽然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样，开始用手语比划。
他的动作很慢，很沉重，每一个手势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三年前……”吕律言的手语很简单，却清晰地传递出了信息，“有个拆弹任务。”
董思勉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吕律言要讲述那个他深埋心底的过往了。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专注和理解。
吕律言的眼神飘向了远方，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眼神变得空洞而茫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闪回】
三年前的那个下午，天空阴沉得可怕，像是随时会降下暴雨。
吕律言穿着厚重的排爆服，跪在一片废弃的工厂车间里，小心翼翼地拆卸着一枚结构复杂的定时炸弹。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浸湿了他的额发，黏在皮肤上，又痒又热。但他丝毫不敢分心，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那枚冰冷的、随时可能夺走生命的炸弹上。
“还有十分钟。”耳机里传来队友李明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律言，小心点。”
李明是他最好的搭档，也是他在警队里为数不多的朋友。此刻，他正守在车间门口，负责外围警戒和通讯。
“知道。”吕律言的声音沉稳冷静，听不出丝毫波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手心己经全是冷汗。
这枚炸弹的结构比他们预想的要复杂得多，显然出自专业人士之手。每一根线路都连接着致命的机关，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吕律言的动作精准而迅速，额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模糊了视线。他抬手抹了一把，继续专注地工作。
就在他即将剪断最后一根线路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车间角落有一个模糊的黑影在动！
是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闯进来的，正好奇地朝着炸弹的方向走来！
“危险！”吕律言下意识地大喊一声，同时猛地站起身，想冲过去把孩子拉开。
就在他分神的那一刹那，耳机里传来了李明急促的声音：“律言！小心！倒计时提示音！快！还有三十秒！”
吕律言心里一紧，他知道李明说的是什么。这枚炸弹有一个隐藏的倒计时装置，会在最后三十秒发出提示音，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但他己经来不及了。那个孩子离炸弹太近了，他必须先保证孩子的安全。
“李明！快！把孩子带走！”吕律言一边大喊，一边朝着孩子扑过去。
李明也看到了那个孩子，他立刻冲了进来：“我来！你继续拆弹！”
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吕律言听到了耳机里传来的、微弱却清晰的倒计时提示音：“嘀…嘀…嘀…”
他知道自己错过了最佳的拆弹时机。
“快趴下！”吕律言一把将孩子扑在身下，同时朝着李明大喊。
李明下意识地转身想扑过来掩护他们。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剧烈的冲击波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将吕律言掀飞出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撕裂了一样，剧痛从西面八方传来。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只有一片混乱的轰鸣。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刺鼻的火药味呛得他几乎窒息。
“明子！”吕律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想去寻找李明的身影。
但他动不了，身体像是散了架一样，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只能模糊地看到，在不远处的火光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明子……明子！”吕律言疯狂地大喊，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听不见爆炸的余响，听不见周围任何人的呼喊。
世界，在这一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种寂静不是平和的，而是令人窒息的、冰冷的、绝望的。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慌。
后来，他被救了出来。身体的伤不算太重，养养就能好。但他的耳朵，却永远地失去了声音。
而李明，那个总是笑着喊他“律言”的搭档，那个答应了要做他孩子干爹的朋友，永远地留在了那场爆炸里。
【现实】
吕律言的手语停了下来。
他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即使没有声音，董思勉也能感受到他此刻的痛苦和压抑，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几乎要将人撕裂的痛楚。
董思勉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吕律言为什么总是那么沉默，为什么总是那么冷硬，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失聪如此介怀，为什么会有那么深的自我厌弃。
那不仅仅是失聪带来的不便，更是因为那场爆炸，因为那个牺牲的同事，因为那份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自责。
他觉得是自己的失误导致了李明的死亡，觉得自己的失聪是一种惩罚，是他“不完美”的证明，是他背负一生的“原罪”。
董思勉缓缓地伸出手，轻轻覆在吕律言紧握的拳头上。
他的手很凉，带着一丝颤抖。
吕律言猛地抬起头，眼眶泛红，里面布满了血丝，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脆弱。那是董思勉第一次看到吕律言这个样子，不再是那个冷静自持、无所不能的“静默追踪者”，而是一个被过往创伤深深折磨的、脆弱的人。
“不是你的错。”董思勉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律言，那不是你的错。”
吕律言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他想反驳，想说就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分神，如果不是他错过了那个提示音，李明就不会死。
但他看着董思勉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看着里面毫不掩饰的心疼和理解，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哽咽。
“你己经做得很好了。”董思勉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救了那个孩子，你己经尽力了。这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不是你的错”，像是在安慰吕律言，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吕律言的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猛地抽回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像是再也承受不住那份沉重的痛苦。
董思勉能看到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能感受到他压抑的、无声的哭泣。那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深的痛苦，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汹涌而出。
董思勉的心疼得像是被刀割一样。他慢慢俯下身，伸出双臂，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吕律言。
吕律言的身体一僵，像是想要挣脱，但最终还是没有动。他任由董思勉抱着，将头埋在董思勉的颈窝，压抑的呜咽声透过布料传来，带着滚烫的温度，烫得董思勉心口发疼。
“哭出来吧。”董思勉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哭出来就好了。”
这是吕律言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展现自己的脆弱。这个总是把自己包裹在坚硬外壳里的男人，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防备，露出了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内里。
董思勉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感受着他无声的痛苦。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过去，无法抹平吕律言心底的伤疤。但他希望，自己的拥抱能给这个痛苦的人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和慰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落地灯的光晕笼罩着相拥的两人，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墙壁上，像是一幅沉默而悲伤的画。
过了很久，吕律言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他慢慢抬起头，避开了董思勉的视线，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眼神有些狼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
“对不起。”他用手语比划，动作有些僵硬。
董思勉摇了摇头，轻轻擦去他脸颊上的泪痕，眼神温柔而坚定：“不用道歉。”
吕律言看着他，眼神复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了头，轻声说：“谢谢你，思勉。”
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柔软的语气叫他的名字。
董思勉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心疼，也带着一丝释然：“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吕律言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朋友。
这个词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微妙的、不同于以往的意味。
董思勉知道，吕律言向他敞开了心底最深的伤口，这意味着一种极大的信任。而他，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份信任，陪伴这个伤痕累累的人，一起走过那些艰难的时光。
窗外的天色己经完全黑了，城市的灯火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房间里很安静，但那种沉重的、带着痛苦的沉默己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带着理解和慰藉的宁静。
吕律言没有再提起过去的事，董思勉也没有追问。有些伤痛，不需要反复提及，只需要知道，有人懂，有人陪。
吕律言起身去厨房煮了两碗面。面条很简单，只有青菜和荷包蛋，但董思勉却吃得格外温暖。
吃完面，吕律言收拾碗筷的时候，董思勉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默默地说：吕律言，以后，你的痛苦，我会试着和你一起分担。你的过去，我也会学着去理解和接纳。
因为此刻，他对这个男人的情感，己经不仅仅是悸动和喜欢，而是掺杂了更深沉的理解、心疼和想要守护的决心。
而吕律言，在洗碗池前站了很久，看着哗哗流淌的自来水，眼神渐渐变得平静。他不知道董思勉到底感知到了多少，但他知道，自己刚才说出来的那一刻，心里那块积压了三年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些。
被理解的感觉，原来这么好。
他转过头，看向坐在沙发上安静看书的董思勉，灯光柔和地洒在他的侧脸，勾勒出温和的轮廓。吕律言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带着一丝微弱的、却异常坚定的希望。
也许，有这个人在身边，那些黑暗的过往，那些沉重的伤痛，也不是那么难以承受。
两人之间，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悄然滋生，带着伤痕，也带着微光，照亮了彼此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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