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思勉手臂上的伤口拆线那天,窗外的梧桐叶己经染上了浅黄。阳光透过叶隙筛下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初秋特有的、清冽而温暖的气息。
他正坐在窗边的软椅上翻一本旧画册,忽然听见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是吕律言回来了。
这些天,吕律言几乎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每天准时下班回家。用他的话说,是“方便照看”,但董思勉能感觉到,那份“强势”的照顾背后,藏着的是难以言说的紧张和在乎。
“今天感觉怎么样?”吕律言换好鞋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他走到董思勉面前,自然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像是在确认他有没有发烧。
指尖的温度微凉,带着初秋的凉意,却让董思勉的脸颊微微发烫。他下意识地避开,点了点头:“挺好的,医生说恢复得不错。”
吕律言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打开保温桶:“陈姨炖了鸽子汤,说是对伤口好。”
陈姨是警局食堂的大师傅,烧得一手好菜。自从董思勉受伤后,吕律言几乎每天都拜托她帮忙准备一份适合养伤的饭菜。
董思勉看着他把汤倒进碗里,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有些笨拙,却透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这些天,他就像被吕律言“圈养”起来一样,按时吃饭,按时休息,连想稍微整理一下工作室都被严厉制止。
“我自己来吧。”董思勉伸手想去接碗,却被吕律言避开。
“坐着。”吕律言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他把碗递到董思勉面前,又拿出勺子塞到他手里,“慢点喝,小心烫。”
董思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曾经让他觉得冰冷疏离的男人,己经在他心里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他低下头,小口地喝着汤。鸽子汤炖得很入味,带着淡淡的药材香,暖意顺着喉咙一路滑下去,熨帖了整个胸腔。
“味道怎么样?”吕律言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董思勉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很好喝,谢谢。”
吕律言的眼神明显柔和了下来,他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董思勉喝汤。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勺子碰到碗沿的轻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宁和……暧昧。
董思勉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自从那天深夜,他们用手语解开了心结,隔阂彻底消融后,那种紧绷的、充满试探的氛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靠近。
吕律言不再仅仅是那个冷峻的、需要他提供帮助的警官,他变得更加立体,更加……鲜活。他会因为董思勉多看了一眼路边的烤红薯而买回来,会在董思勉看书时默默递上一杯温水,会在晚上董思勉准备休息时,站在门口看一会儿才离开。
这些细微的举动,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董思勉的心里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喝完汤,董思勉把碗放在旁边的小桌上。吕律言伸手去拿,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董思勉的手背。
两人都像被电流击中一样,猛地顿了一下。
董思勉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想收回手,却被吕律言轻轻按住了。
他的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触感粗糙却让人安心。董思勉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轻微颤抖,那是一种混合着紧张和不确定的情绪。
“我……”吕律言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松开了手,拿起碗站起身,“我去洗碗。”
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董思勉忍不住笑了笑,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带着一丝甜意。
下午,董思勉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整理他的一些修复工具。吕律言则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手语教材,看得十分专注。
这些天,吕律言除了照顾董思勉,剩下的时间几乎都用在了学习手语上。他不再满足于简单的日常交流,开始主动学习那些更复杂的、用于表达情感的词汇。
董思勉偶尔抬头,就能看到他眉头微蹙、手指在空中比划的样子。阳光落在他认真的侧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让他平日里冷硬的轮廓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这个……是什么意思?”吕律言忽然抬起头,指着教材上的一个手势问。
董思勉凑过去看了看,那是一个表示“心疼”的手语。他抬起手,耐心地演示:“先是这样,右手掌心轻轻按在胸口,然后慢慢向外推开,同时眉头微蹙,像这样。”
他一边说,一边做出相应的表情和动作。
吕律言专注地看着他的手和脸,然后学着他的样子比划起来。他的动作还有些生硬,但眼神却无比认真。
“对,就是这样。”董思勉笑着鼓励他,“再自然一点。”
吕律言又试了几次,渐渐熟练起来。他看着董思勉,忽然做出了那个“心疼”的手势,眼神落在他手臂的伤口上。
董思勉的心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别开视线,假装整理工具,掩饰自己的失态:“你学得很快。”
吕律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深邃,像是藏着千言万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暧昧而温暖。
过了一会儿,董思勉瞥见桌角放着一支旧钢笔。那是吕律言常用的,笔身有些磨损,笔帽上还有一道浅浅的划痕。上次吕律言说笔帽有点松,他便顺手收了起来,想着等自己好些了就修一修。
“这支笔,我帮你看看吧。”董思勉拿起钢笔,对吕律言说。
吕律言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董思勉拧开笔帽,仔细检查了一下。笔的结构很简单,只是笔帽的卡扣有些松动,不算什么大问题。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工具,准备开始修复。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笔身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强烈的情绪猛地袭来!
那感觉像是突然被人扔进了冰窟,又像是被投入了火海,冰冷和灼痛同时席卷了他的西肢百骸。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让他几乎窒息。
耳边仿佛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轰鸣声几乎要撕裂他的耳膜。他“看到”一片火光,听到了金属扭曲的刺耳声响,还有……同事绝望的呼喊。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种寂静不是平和的、安宁的,而是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像是整个世界都被抽走了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慌。
他“感受”到了吕律言当时的感受——那种瞬间失去听觉的茫然和恐惧,身体被碎片击中的剧痛,对同事的愧疚和自责,以及之后漫长岁月里,那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和孤独。
这份痛苦太过沉重,太过汹涌,远超他之前接触过的任何物品所承载的情感。董思勉感觉自己的精神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狠狠撕裂。
“呃……”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额头滚落。手里的钢笔和工具“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思勉?”吕律言立刻察觉到不对,他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董思勉面前,看到他痛苦的样子,眼神瞬间变得无比紧张,“你怎么了?”
董思勉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痛苦让他眼前发黑,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能感觉到吕律言在摇晃他的肩膀,能看到他焦急的眼神和不断开合的嘴唇,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整个世界仿佛又陷入了那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终,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软软地倒了下去。
在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
董思勉是被一阵轻柔的摇晃唤醒的。
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吕律言焦急的脸。他的眉头紧紧皱着,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自责,嘴唇动得很快,似乎在说什么。
“水……”董思勉的嗓子干得发疼,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吕律言立刻反应过来,他扶着董思勉坐起身,在他背后垫了个靠枕,然后转身去倒水。
董思勉靠在软枕上,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稍微缓过劲来。刚才那种被巨大痛苦吞噬的感觉太过真实,太过可怕,即使现在醒了过来,那种窒息感仿佛还残留在胸腔里,让他心有余悸。
他终于明白,吕律言那看似冰冷坚硬的外壳下,藏着的是怎样深沉的痛苦和伤痕。那个总是冷静自持、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也曾经经历过那样的绝望和挣扎。
想到这里,董思勉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心疼。那是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深沉、都要痛楚的爱怜。
吕律言端着水回来,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几口。温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让董思勉舒服了不少。
“感觉怎么样?”吕律言放下水杯,用手语比划着,眼神里的担忧丝毫未减。
董思勉看着他,轻轻吸了口气,摇了摇头:“我没事,不用担心。”
他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眼神却很平静。
吕律言显然不信,他指了指地上的钢笔,又指了指董思勉,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自责,像是在问“是不是因为这支笔”。
董思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支钢笔,心里又是一阵抽痛。他知道,自己刚才感知到的,就是吕律言失聪的真相。那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疤,是他不愿触碰的过往。
他不想让吕律言知道自己感知到了他的痛苦,那太残忍了。
“不是因为它。”董思勉避开他的视线,轻声说,“可能是……最近恢复得不太好,有点低血糖。”
这个借口有些牵强,但他一时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吕律言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锐利,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移开视线,没有再追问,只是用手语比划:“那你好好休息,我去叫医生。”
“不用了。”董思勉拉住他的手,他的指尖还有些发凉,“真的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吕律言看着他坚持的眼神,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但他没有离开,只是在董思勉身边坐下,目光一首落在他身上,像是怕他再出什么意外。
董思勉靠在软枕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断回放着刚才感知到的画面和情绪。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绝望,让他心口发紧。
他能感觉到身边吕律言的视线,那视线里带着担忧、自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董思勉忽然很想抱抱他。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他想告诉他,他知道他的痛苦,他理解他的挣扎,他不会因此而远离他。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吕律言。
吕律言立刻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眼神里带着询问。
董思勉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轻声说:“律言,陪我坐一会儿吧。”
吕律言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往他身边挪了挪,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董思勉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味,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体温。那种温暖而坚实的存在感,让他心里的不安和痛楚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靠在软枕上,看着窗外的阳光和树叶。吕律言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寂静,但这次的寂静不再是冰冷和疏离,而是带着一种无声的陪伴和慰藉。
董思勉知道,有些东西,从他触碰那支钢笔,感知到那份痛觉的回响开始,就己经彻底改变了。他对吕律言的感情,不再仅仅是好奇、悸动和喜欢,而是掺杂了更深沉的理解、心疼和怜惜。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靠近他、温暖他、治愈他的冲动。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吕律言。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的眼神落在窗外,深邃而悠远,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董思勉的心跳轻轻漏了一拍。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吕律言的手。
吕律言的身体猛地一僵,他转过头,惊讶地看着董思勉。
董思勉没有回避他的视线,他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
“律言,”他轻声说,声音虽然还有些虚弱,却异常清晰,“有我在。”
吕律言看着他,瞳孔微微收缩。他能从董思勉的眼神里读懂他未说出口的话,能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温度和力量。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带着一丝暖意,也带着一丝酸涩。他反手握住董思勉的手,握得很紧,仿佛要抓住什么救命的稻草。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紧紧相握的手上,温暖而耀眼。
董思勉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里默默地说:吕律言,你的痛苦,我感受到了。以后,让我陪你一起分担,好吗?
他知道,这条路或许会很艰难,吕律言心底的伤疤或许很难愈合,但他愿意等,愿意一点点地温暖他,治愈他。
因为此刻,他对这个男人的爱怜,己经深到了骨子里,再也无法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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