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思勉的尖叫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吕律言的耳膜——尽管他听不见那声音，却能从空气的震颤、从董思勉扭曲的面容、从他骤然紧缩的瞳孔里，感受到那股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地毯上的警徽泛着冷硬的光，那些裂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无数道狰狞的伤口，正汩汩地涌出黑暗与绝望。
“思勉……”吕律言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徒劳地比划着手语，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别怕……是我……”
但他的手语在董思勉眼中，仿佛变成了某种威胁的信号。董思勉猛地向后缩去，背脊狠狠撞在书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双手抱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的幼兽，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别过来……别碰我……”董思勉的声音破碎而嘶哑，混着浓重的鼻音，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走开……你走开啊！”
他的眼神涣散而空洞，仿佛透过吕律言，看到了其他东西。那些被强行压抑的记忆碎片，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爆炸的轰鸣、飞溅的血肉、绝望的哭喊，在他脑海中疯狂肆虐。
吕律言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靠近，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清楚地看到董思勉眼中的恐惧——那恐惧不是针对他的，却又因他而起。这种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思勉，看着我……”吕律言放柔了语气，放慢了手势，试图让他冷静下来，“是我，吕律言……我不会伤害你……”
可他的话语（无论是手语还是口型），对此刻的董思勉来说，都失去了意义。董思勉的耳边充斥着幻听的轰鸣，眼前晃动着血腥的画面，他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逃离，逃离这个让他痛苦的源头。
当吕律言再次试图靠近时，董思勉突然像被刺激到的猫一样，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他抓起身边的一本书，狠狠地朝吕律言砸了过去。
书本擦着吕律言的肩膀飞过，重重地撞在墙上，散落一地纸张。
“滚！”董思勉嘶吼着，声音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尖锐刺耳，“都是你！都是你的错！”
他的嘴唇哆嗦着，手指颤抖地指向吕律言，然后又猛地缩回，抱住自己的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是你……是你带来的……好吵……好痛……”
“都是你的错……”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吕律言的心脏。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肩膀上的旧伤似乎也被牵扯到，传来隐隐的痛感，但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知道董思勉说的不是他，至少不全是。他知道董思勉是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恐惧都投射到了他身上。可那又怎样？说出这句话的是董思勉，眼神里充满了排斥与憎恨的也是董思勉。
吕律言看着蜷缩在地上、如同惊弓之鸟的董思勉，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束手无策。他习惯了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习惯了在复杂的案件中抽丝剥茧，可面对此刻的董思勉，他所有的技能、所有的冷静，都化为乌有。
他不能碰他，不能靠近他，甚至不能用语言安慰他——因为他听不见，而他的手语，此刻也变成了一种负担。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吕律言淹没。他站在那里，像一座被掏空了内里的雕塑，只剩下冰冷坚硬的外壳。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乌云密布，沉闷的雷声在天际滚动，预示着一场暴雨的来临。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勾勒出两个孤寂而痛苦的身影。
董思勉还在低声地呜咽着，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些不成句的话，时而恐惧，时而痛苦，时而又像是在哀求。他的身体始终紧绷着，警惕地留意着吕律言的一举一动，只要吕律言稍微动一下，他就会立刻瑟缩起来，眼神里的恐惧也会加深几分。
吕律言不敢再动了。他就那样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董思勉，任由那蚀骨的痛苦和自责在心底蔓延。他想起苏佳恩临走前对他说的话——“保护好他，别让他碎了。”
可他还是没能做到。
是他把董思勉拖进了自己的世界，是他让董思勉接触到了那些黑暗和痛苦，是他……毁了他。
这个认知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缠住了吕律言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董思勉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他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软软地瘫在地毯上，眼神依旧空洞，但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攻击性。
吕律言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
董思勉没有反应。
他又向前挪了一步，首到能看清董思勉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董思勉的嘴唇干裂，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微微颤抖。
吕律言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疼得他眼眶发酸。
他慢慢地蹲下身，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不敢靠得太近。他伸出手，想要替董思勉擦去脸上的泪痕，可指尖在离他脸颊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他怕。
他怕自己的触碰会再次点燃董思勉的恐惧，怕看到他再次露出那种排斥的眼神。
最终，吕律言还是收回了手，放在身侧，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这种痛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董思勉的状态很不好，必须找医生。
吕律言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亮起，刺得他眼睛有些疼。他调出通讯录，手指颤抖地找到了一个号码——那是警局合作的心理医生的电话。
他刚想拨号，却又停住了。不行，董思勉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无法去医院。而且，他这个状态，普通的心理医生能应付吗？
吕律言的眉头紧锁，脑海中飞速地思考着对策。他想到了一个人——陈医生，一位专门研究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专家，也是警局的顾问，之前处理过几个类似的案子。
他立刻拨通了陈医生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陈医生略带疲惫的声音：“喂，吕队？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吕律言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厉害。他清了清嗓子，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说道：“陈医生，我需要帮助。”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而有些沙哑，透过听筒传递过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出什么事了？”陈医生的声音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我的……一个朋友，”吕律言顿了顿，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他好像……出现了严重的创伤应激反应。他很害怕，拒绝任何人靠近，还出现了幻觉……”他简单地描述了一下董思勉的情况，刻意隐去了那些超自然的部分，只说是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刺激。
陈医生沉默了几秒，说道：“听起来情况很严重。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吕律言报出了地址，又补充道：“他现在很排斥人，尤其是……我。”
陈医生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尽量不要刺激他，保持距离，等我过去。”
挂了电话，房间里又恢复了死寂。吕律言把手机揣回口袋，重新看向董思勉。
董思勉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毯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己经抽离了身体。
吕律言站起身，走到客厅的沙发边坐下，与董思勉保持着一段距离。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陈医生的到来，等待董思勉能稍微平静一些，等待……一个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结果。
窗外的雷声越来越响，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像是在为房间里的压抑气氛伴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吕律言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董思勉，他看着董思勉微微起伏的胸膛，确认他还在呼吸，心里才能稍微安定一点。
他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董思勉总是很安静，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想起董思勉第一次为他修复物品时专注的样子，想起他受伤后自己笨拙却又认真的照顾，想起他们在安全屋里的那个拥抱，想起他们确认心意后的亲吻……
那些甜蜜的、温馨的、让他觉得生活终于有了色彩的画面，此刻却像一把把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以为他们己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以为他们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平静地生活在一起。可他错了。他的过去，那些他拼命想要掩埋的黑暗和痛苦，终究还是像一个定时炸弹，在他最幸福的时候，轰然引爆，不仅炸伤了他自己，还将他最想保护的人，也拖入了深渊。
吕律言闭上眼睛，靠在沙发背上。黑暗中，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看到了李明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感受到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自责。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能摆脱那些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了。吕律言猛地睁开眼睛，像弹簧一样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他示意门口的陈医生稍等，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董思勉身边，确认他没有被惊动，才转身去开门。
陈医生提着一个黑色的箱子走了进来，看到房间里的黑暗和地上的董思勉，眉头皱得更紧了。“情况怎么样？”他压低声音问道。
“还是那样，没什么反应，但很排斥人。”吕律言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
陈医生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从箱子里拿出手电筒，调到最暗的光线，小心翼翼地靠近董思勉。
吕律言站在原地，紧紧地攥着拳头，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陈医生在董思勉面前蹲下身，低声说着什么，然后尝试着伸出手。
就在陈医生的手快要碰到董思勉的时候，董思勉突然像是受到了惊吓，猛地瑟缩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眼神里再次充满了恐惧。
“别碰我……”他喃喃地说，身体又开始颤抖起来。
陈医生立刻收回了手，示意吕律言不要靠近。他耐心地在董思勉身边蹲下，保持着安全距离，用极其温和的语气，一遍遍地说着什么。
吕律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到董思勉的情绪似乎稍微稳定了一些，不再像刚才那样激烈地抗拒。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雨渐渐小了。陈医生终于成功地让董思勉服用了一些镇静药物。又过了一会儿，董思勉的眼皮开始打架，意识渐渐模糊，最终沉沉地睡了过去。
首到确认董思勉完全睡着，陈医生才站起身，走到吕律言身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他的情况很严重，”他低声说道，“是典型的深度创伤后应激障碍，还伴有解离症状。他把你当成了刺激源，短期内，你最好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吕律言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必须这样吗？”他声音沙哑地问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陈医生叹了口气：“吕队，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他现在的状态，任何与创伤相关的刺激都可能让他的情况恶化。你……是他目前最排斥的人。”
吕律言沉默了。他知道陈医生说的是对的，可心里那股钻心的疼痛，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我会安排他住院治疗，”陈医生继续说道，“我们有专门的隔离病房，可以避免他受到外界的刺激。等他的情况稳定一些，再进行系统的心理治疗。”
吕律言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沙哑：“麻烦你了。”
陈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我的工作。你也别太自责，他的情况是长期积累的结果，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
这句话，吕律言却怎么也无法相信。
看着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将董思勉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吕律言站在门口，像一座沉默的雕像。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可他却浑然不觉。
首到救护车的灯光消失在雨幕中，他才缓缓地转过身，回到空荡荡的房间里。
房间里一片狼藉，散落的书本，翻倒的椅子，还有地毯上那个孤零零的旧木盒……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吕律言走到沙发边坐下，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他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黑暗中，没有人看到，一滴滚烫的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滑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却又带着无尽的绝望和痛苦。
这是他失聪以来，第一次流泪。不是因为失去听力的痛苦，不是因为背负的自责，而是因为他亲手将自己最爱的人，推开了自己的世界，推入了痛苦的深渊。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将他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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