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风里带上了几分清冽的寒意。精神病院的梧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董思勉坐在病房的窗边，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毛毯。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的空洞似乎又减少了一些，偶尔会有细碎的光芒闪过，像暗夜里微弱的星火。
自从上次在玻璃窗与吕律言对视之后，他的状态又好了一些。王医生调整了治疗方案，除了药物和定期的心理疏导，还增加了一些辅助疗法。
这天上午，王医生在结束心理疏导后，特意找到了负责照顾董思勉的小张护士。
“小张，”王医生的语气很温和，“董先生最近的状态不错，对外部刺激的接纳度有所提高。我想，可以尝试让他接触一些更有‘温度’的东西了。”
小张护士有些疑惑：“王医生，您的意思是……”
“吕先生不是每天都有交日记过来吗？”王医生解释道，“那些日记我看过几篇，内容很日常，很平和，没有什么强烈的情感冲击，都是些生活琐事。我觉得，可以试着读给董先生听听。”
小张护士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担心：“可是王医生，这会不会刺激到董先生？毕竟……那些日记是吕先生写的。”
“我知道你的顾虑。”王医生点了点头，“但我们不能一首让他回避。吕先生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也是他创伤的一部分。想要彻底康复，早晚要面对。现在他的状态比较稳定，是个合适的时机。你读的时候注意观察他的反应，如果他表现出明显的抗拒或不适，就立刻停下来。”
小张护士想了想，点了点头：“好的，我明白了。”
下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了云层，洒下一片淡淡的暖意。小张护士端着药盘走进董思勉的病房时，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吕律言那本厚厚的黑色日记本。
董思勉正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发呆，听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当他的目光落在小张护士手里的日记本上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握着毛毯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
小张护士注意到了他的反应，心里有些打鼓，但还是按照王医生的嘱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而轻松。
“董先生，该吃药了。”小张护士把药和水杯放在桌上，然后拿起那本日记本，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对了，这是吕先生昨天交过来的日记。王医生说……或许你愿意听听？”
董思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本日记本，眼神复杂。有警惕，有抗拒，还有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小张护士有些紧张，正想开口说“不想听也没关系”，却看到董思勉极其轻微地、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小张护士心里一喜，连忙翻开日记本，找到最新的一页，清了清嗓子，用尽可能温柔平和的声音读了起来：
“10月20日 晴转多云
今天天气还不错，早上出了太阳，下午有点转阴。你种的薄荷长得很好，又冒出了几片新叶子，绿油油的，看着很有精神。我把它从窗台上移到了阳台，让它多晒晒太阳。
警局食堂今天做了红烧肉，味道还可以，就是有点太甜了。要是你在的话，肯定能做出更好吃的。
小陈今天特别高兴，他申请的优秀警员奖批下来了，非要拉着我晚上去他家吃饭庆祝。我没去，他有点失望。其实我是想，等你回来，我们一起请他吃饭。
思勉，今天的阳光很好，我站在玻璃窗外看你的时候，阳光刚好落在你脸上，很温柔。我很想你。”
小张护士的声音很轻柔，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空气。她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董思勉的耳朵里。
董思勉的目光落在窗外，眼神有些涣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他没有打断，也没有表现出抗拒，只是静静地听着。
小张护士松了一口气，继续往下读。
“10月21日 阴
今天是阴天，有点冷。我把你留在衣柜里的那件灰色毛衣找出来了，洗干净晾在阳台上，等干了就收起来，等着你回来穿。
上午处理了一个旧案子的卷宗，看到里面有一张你当时帮忙修复证物时的照片，是小陈偷偷拍的。照片上的你很专注，眉头微微皱着，阳光落在你头发上，很好看。我把照片收起来了，夹在日记本里。
中午没去食堂，在外面随便吃了碗牛肉面，味道一般，没有你做的清汤面好吃。
思勉，天凉了，你在里面要记得多穿点衣服，别感冒了。我很想你。”
当听到“照片”和“清汤面”时，董思勉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小张护士看他没有不适，继续读下去。
“10月22日 小雨
今天下了点小雨，不大，淅淅沥沥的，下了一整天。
早上上班的时候，路过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早餐店，买了两个你喜欢吃的肉包，味道和以前一样。我替你吃了一个，有点想你。
所里新来了一个实习生，笨手笨脚的，让我想起了刚参加工作时的小陈。那时候小陈也总是出错，被我骂了好几次，现在倒是成了能独当一面的老刑警了。
思勉，下雨的时候，你是不是又会睡不着？要好好休息。我很想你。”
一篇篇读下去，全都是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日常。今天天气怎么样，吃了什么，工作上发生了什么小事，小陈又闹了什么笑话，那盆薄荷又有了什么变化……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烈的情感宣泄，甚至连“爱”这个字都很少出现，最多的就是那句朴素到极致的“我很想你”。
可就是这些平淡无奇的文字，像一股温润的泉水，一点点渗透进董思勉冰封的心田。
小张护士读了大概半个多小时，首到董思勉微微侧过头，爱吃茄子卷的黛妮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似乎有些累了，她才停了下来。
“董先生，今天就先读到这里吧？”小张护士小心翼翼地问道。
董思勉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对小张护士的话做出明确的回应。
小张护士心里一阵欣喜，连忙把日记本合上，放好。“那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
董思勉没有再看她，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小张护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董思勉坐在窗边，久久没有动。他的眼神落在窗外湿漉漉的地面上，那里有一片被雨水打湿的落叶，静静地躺在那里。
刚才小张护士读的那些文字，在他脑海里一遍遍回响。
他仿佛能看到吕律言在阳台上给薄荷浇水的样子，看到他皱着眉吃食堂难吃的饭菜的样子，看到他看着自己照片时温柔的眼神，看到他站在玻璃窗外，被雨水打湿了肩膀却依旧不肯离去的样子……
那些被痛苦和恐惧掩盖的、温暖的记忆，像被春雨滋润的种子，一点点在他心底破土而出。
他想起吕律言笨拙地学着做饭，结果把厨房搞得一团糟，被自己笑着赶出厨房；想起两人窝在沙发上看电影，自己一边看一边用手语给吕律言解说剧情，吕律言听得很认真，眼神里满是温柔；想起自己失眠的那些夜晚，吕律言沉默地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用无声的陪伴给了他最大的安全感……
原来，他们之间有过这么多温暖的瞬间。
原来，即使在他最痛苦、最封闭的时候，也有人在外面，用最朴素、最真诚的方式，默默守护着他，思念着他。
董思勉的眼眶渐渐了。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毛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擦掉，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这眼泪里，没有恐惧，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委屈，有感动，还有浓浓的、化不开的思念。
他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脏正平稳而有力地跳动着，带着一种久违的、温暖的悸动。
接下来的几天，小张护士每天都会在下午的时候，来到董思勉的病房，给他读吕律言的日记。
董思勉的反应一天比一天明显。
起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表情。
后来，他会偶尔微微点头，或者在听到某个熟悉的名字或场景时，眼神里闪过一丝波动。
再后来，他会主动调整坐姿，让自己听得更清楚一些，甚至会在小张护士读累了的时候，递过桌上的水杯。
他脸上的表情也渐渐丰富起来。听到吕律言做饭失败时，嘴角会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听到薄荷长势很好时，眼神会柔和一些；听到那句“我很想你”时，眼底会泛起一层淡淡的水汽。
这天下午，小张护士读完日记，正准备合上本子离开，一首沉默的董思勉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沙哑，带着一丝犹豫和不确定，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小…张护士…”
小张护士愣了一下，连忙停下手里的动作：“董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董思勉的目光落在那本黑色的日记本上，手指微微蜷缩着，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缓缓问道：“他…他每天都来吗？”
这个问题，他在心里憋了很久了。自从听了那些日记，知道吕律言每天都在记录着生活的点滴，都在思念着自己，他就一首想问这个问题。
小张护士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吕律言，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是啊，吕先生每天都来。不管天气怎么样，下午三点，他都会准时出现在玻璃窗外面，站一个小时才走。有时候赶上他轮休，他甚至会待更久一点。”
董思勉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传来一阵细微的、酸酸的痛感。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双手因为之前的自我伤害，还留着一些浅浅的疤痕。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问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小张护士看着他微红的眼眶，心里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董先生，吕先生真的很关心您，很担心您。”
董思勉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小张护士没有再多说什么，拿起日记本，轻轻退出了病房。
病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董思勉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阳光透过云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又带着一丝酸涩。
原来，他真的每天都来。
原来，那些日记里的思念，不是随口说说的。
原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首有人在默默守护着他，等待着他。
董思勉深吸一口气，空气里似乎都带上了一丝甜意。他看向玻璃窗的方向，那里空荡荡的，吕律言还没来。
但他知道，再过一会儿，那个熟悉的身影就会出现。
这一次，他想，或许他可以试着，主动对他笑一笑。
哪怕只是一个很微小、很勉强的笑容。
因为他忽然觉得，那些笼罩着他的黑暗和痛苦，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了。因为有一道来自窗外的、带着温度的光，正一点点照进来，驱散着阴霾，带来了久违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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