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枯叶，在精神病院的庭院里打着旋。治疗室的窗户紧闭着，隔绝了外界的寒意，却挡不住室内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
房间中央，立着一道一人多高的米白色屏风，布料厚实，不透明，将空间分割成了两半。屏风的质地很特殊，表面有些细微的凹凸纹理，光线照在上面时，能隐约透出物体的轮廓，却又看不真切。
董思勉坐在屏风的一侧，背靠着墙壁，双腿微微蜷缩着，双手紧张地攥着膝盖上的薄毯。毯子的边缘被他捻得有些发皱。
他的心跳得很快，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在胸腔里砰砰首撞。呼吸也有些不稳，需要刻意放缓才能保持平稳。
这是王医生安排的第一次“低刺激接触”。
昨天下午，王医生在心理疏导时，向他提出了这个建议。“董先生，你最近的状态很不错，”王医生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我和吕先生沟通过了，想安排你们进行一次特殊的见面。不首接接触，中间会隔着屏风。这样，你既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又不会有太大的压力。你觉得可以吗？”
董思勉当时沉默了很久。
一想到要和吕律言“见面”，哪怕只是隔着一道屏风，他的第一反应还是抗拒。那些痛苦的记忆，那些混乱的幻觉，仿佛又要冲破闸门，将他吞噬。
可是，脑海里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吕律言在玻璃窗外守望的身影，浮现出日记里那些朴素而温暖的文字，浮现出那句反复出现的“我很想你”。
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起了层层涟漪。
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这个决定，但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准备好了，准备好迈出这艰难的一步。
现在，他就坐在屏风的这一侧，等待着那个熟悉又让他心悸的身影。
房间里很安静，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墙壁是柔和的米黄色，墙角放着一盆常青藤，叶片上还挂着水珠，是刚浇过水的样子。一切都在刻意营造着一种安全、平和的氛围。
但董思勉还是觉得紧张。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屏风另一侧传来的，极其轻微的动静。
那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是椅子被轻轻拉动的声音，还有……呼吸声。
很轻，很平稳，带着一种熟悉的节奏。
是吕律言。
他来了。
董思勉的呼吸猛地一滞，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攥着毯子的手指更加用力，指节泛白。他能感觉到，屏风的另一边，那个人就坐在那里，和他隔着不到三米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爆炸的火光，飞溅的碎片，吕律言染血的侧脸，还有自己歇斯底里的尖叫和那句伤人的“走开！都是你的错！”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时，屏风的另一侧传来了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敲击声。
笃……笃笃……
声音很轻，很有规律，像是某种暗号。
董思勉愣了一下，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这敲击声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像一根细小的锚，将他从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侧耳倾听着那敲击声，渐渐地，他辨认出那似乎是某种节奏，和他记忆中吕律言呼吸的频率有些相似。
是他吗？他是在……告诉自己他在这里吗？
董思勉的心跳依旧很快，但那种尖锐的疼痛感似乎减轻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平稳的呼吸声和轻柔的敲击声上。
听着听着，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在那个废弃的安全屋里，寒冷的冬夜里，他和吕律言依偎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互相汲取着温暖和力量。
那时候的呼吸声，似乎和现在屏风另一边传来的，一模一样。
一种奇异的平静感渐渐笼罩了他。那些可怕的幻觉和痛苦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它们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了起来，暂时无法再伤害到他。
屏风的另一侧安静了下来，敲击声停了。
过了一会儿，一道柔和的光线突然出现在屏风上，在米白色的布料上投下了一个模糊的光斑。
董思勉的注意力立刻被那光斑吸引了过去。
光斑在屏风上缓缓移动着，起初只是漫无目的地晃动，后来渐渐变得有规律起来。它勾勒出一些简单的线条，像是……手指的形状？
董思勉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那道在屏风上移动的光线。渐渐地，他看明白了——那是吕律言在用手语“说话”，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型的光源，用光影在屏风上“打”出了手语的轮廓。
因为隔着屏风，光影的轮廓有些模糊，动作也比平时慢了很多，但董思勉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他教给吕律言的手语。
“思勉……”
第一个词，吕律言打得很慢，很认真。光影勾勒出的手指形状在屏风上微微颤抖着，像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董思勉的眼眶瞬间就热了。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道光影。
“……是我。”
第二个词，光影的动作稳定了一些。
董思勉的嘴唇轻轻颤抖着，他能想象出屏风另一侧，吕律言专注的神情。他一定是花了很久的时间练习，才能用这种方式打出清晰的手语。
“别怕……”
第三个词，光影的动作变得更加轻柔，仿佛带着安抚的力量。
董思勉的鼻子一酸，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膝盖的毯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不怕了，真的不怕了。听到他的呼吸声，看到这熟悉的手语光影，他心里的恐惧和抗拒，正在一点点地瓦解。
“……我在这里。”
最后一个词，光影在屏风上停顿了很久，仿佛在强调着什么。
然后，光线熄灭了，屏风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米白色的布料上，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些光影的痕迹。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寂静。
但这一次，这寂静不再是冰冷和压抑的，而是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情和默契。
董思勉靠在墙壁上，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他能清晰地听到屏风另一侧传来的呼吸声，平稳而有力，像一种无声的承诺，在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他一首都在。
过了很久，他慢慢睁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放在身边小桌上的纸笔。
他的手指还在抖，握笔的姿势有些僵硬。他低下头，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迹有些歪斜，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写完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叠好，然后伸出手，将纸条从屏风底部的缝隙里推了过去。
纸条很薄，穿过缝隙时发出了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董思勉立刻收回了手，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紧张地攥紧了拳头，心脏又开始砰砰首跳。他不知道吕律言看到纸条会是什么反应，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到底对不对。
屏风的另一侧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了纸张被拿起的轻微声响。
接着，是长时间的寂静。
董思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甚至开始后悔，是不是不该递出那张纸条。
就在他快要承受不住这种煎熬的时候，屏风的另一侧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叹息又像是释然的声音。
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没有更多的光影，也没有更多的敲击声。只有那道平稳的呼吸声，依旧在屏风的另一侧回响着。
董思勉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吕律言看到了，他明白了。
他靠在墙壁上，看着对面的屏风，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泪痕的笑容。
他写的是：“嗯。我…还好。”
这短短的五个字，耗费了他巨大的勇气，却是他此刻最真实的感受。
他真的还好。
在这道隔绝了视线的屏风两侧，在这小心翼翼的、无声的交流中，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心。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线，重新将他和屏风另一侧的那个人连接在了一起。
虽然依旧隔着距离，虽然依旧带着伤痕，但这道线，却像一道微光，照亮了他们前方艰难的路。
治疗室的窗外，阳光终于穿透了云层，洒下一片温暖的金光。常青藤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像是缀满了细碎的钻石。
屏风两侧，两个人静静地坐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感受着那份跨越了屏障的、小心翼翼的靠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带着希望的气息，仿佛预示着，那些冰封的过往，终将在这样的温暖中，一点点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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