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午后，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几何形状。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旋转，像是被时光遗忘的碎片。
董思勉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正低头整理着一堆散落的旧照片。这些是他之前从孤儿院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关于自己童年的痕迹。照片己经泛黄，边角有些卷曲，上面的影像模糊不清，但他还是看得很认真，仿佛想从那些模糊的光影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自己。
吕律言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但目光并没有落在上面，而是时不时地飘向地毯上的董思勉。他的眼神很柔和，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珍视，仿佛要将眼前这个安静的画面，深深烙印在心底。
回家己经一个多月了。
董思勉的状态越来越好，虽然偶尔还会在深夜被噩梦惊醒，虽然看到某些承载着复杂情绪的物品时，眼神里还是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但他己经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他不再像刚回家时那样，时刻处于紧绷的状态。他会主动和吕律言说话，会在吕律言做饭时（虽然成功率依旧不高）凑过去帮忙，会在天气好的时候，提出一起去楼下散步。
他们之间的触碰也越来越自然。从最初的指尖相触，到后来的牵手，再到现在，董思勉偶尔会靠在吕律言的肩膀上看书，吕律言也会在看电视时，自然地将手臂搭在董思勉的身后。
一切都在朝着温暖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发展着。
董思勉将最后一张照片放进相册里，轻轻吁了口气。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吕律言看过来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没有说话，却有一种默契在空气中悄然流淌。
“要不要喝杯水？”吕律言用手语比划着。
董思勉摇了摇头，指了指窗外：“天气很好，出去走走？”
吕律言点了点头，正要起身，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又坐了回去。他看着董思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转身走向了书房。
董思勉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但他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坐在地毯上，等待着。
过了大约十分钟，吕律言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他的手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木盒子。
那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盒子，深棕色的木质表面，雕刻着简单的花纹，只是因为常年没有打理，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花纹也变得模糊不清。盒子的角落有一个小小的铜锁，同样是锈迹斑斑，显然己经很久没有被打开过了。
吕律言拿着盒子，走到董思勉面前，蹲下身。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神色也显得有些异样，不像是平时的沉稳从容，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犹豫。
“这是……”董思勉看着那个盒子，好奇地问道。
吕律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手指轻轻拂去盒子表面的一层灰尘，露出了下面更深的木纹。他的指尖有些颤抖，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盒子，像是在看一个久违的故人，又像是在看一个不愿触碰的伤疤。
董思勉没有再追问，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耐心地等待着。他能感觉到，这个盒子对吕律言来说，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过了好一会儿，吕律言才抬起头，迎上董思勉的目光。他的眼神很深，像是蕴藏着一片深邃的海洋，里面翻涌着董思勉看不懂的情绪——有怀念，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丝微弱的、近乎破碎的期待。
“这是……我失聪前的东西。”吕律言终于用手语比划道，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异常沉重，“一首放在书房的角落，没动过。”
董思勉的心轻轻一颤。
失聪前的东西。
他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个盒子会落满灰尘，为什么吕律言的神色会如此复杂。这不仅仅是一个旧盒子，更像是一个尘封的伤口，一段被刻意遗忘的过去。
“里面是什么？”董思勉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尊重。
吕律言的目光重新落回盒子上，沉默了几秒钟，才用手语回答：“唱片机。还有一些唱片。”
唱片机。
董思勉愣住了。
他能想象出，对于曾经生活在有声世界里的吕律言来说，唱片机意味着什么。那是旋律，是节奏，是情感的寄托，是与那个鲜活世界连接的纽带。
而在失聪之后，这台唱片机，自然也就成了最尖锐的讽刺和最沉重的提醒。它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失去，也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场带来毁灭的爆炸。
所以，他才会将它尘封起来，放在角落，不愿触碰，不愿想起。
董思勉看着吕律言紧握着盒子边缘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能感受到，此刻的吕律言，正承受着巨大的情感压力。
他想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任何语言，在这样深刻的伤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吕律言像是做出了某种艰难的决定，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在了董思勉的面前。
那是一把小小的铜钥匙，和盒子上的锁是配套的。钥匙同样有些生锈，但保养得还算不错，能看出主人曾经对它的珍视。
董思勉看着那把钥匙，又看向吕律言，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吕律言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无比认真地看着董思勉，用手语一字一句地比划道：
“帮我打开它。”
董思勉的心脏猛地一跳。
“和你一起。”吕律言补充道，他的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客厅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能听到彼此平稳却又带着一丝急促的呼吸声。
董思勉怔怔地看着吕律言，看着他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和巨大的勇气，眼眶瞬间就了。
他明白了。
吕律言不是在让他帮忙打开一个盒子。
他是在让他帮忙，打开自己尘封己久的心门。
他是在告诉他，他愿意放下过去的包袱，愿意重新面对那段痛苦的记忆，愿意尝试着，与那个有声的世界，与那个不完美的自己，和解。
而他选择了和自己一起。
这不仅仅是信任，更是一种交付，一种将自己最脆弱、最隐秘的伤口，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对方面前的勇气。
董思勉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他伸出手，轻轻拿起那把小小的铜钥匙。钥匙很凉，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还有一种时光沉淀后的厚重。
他能感觉到，这把钥匙的重量，远远超过了它本身的分量。它承载着吕律言的过去，也连接着他们的未来。
“你确定吗？”董思勉用手语问道，他的动作有些生疏，声音也带着一丝哽咽。他想确认，吕律言是不是真的做好了准备。
吕律言看着他，眼神温柔而坚定，用力地点了点头。他伸出手，轻轻覆盖在董思勉拿着钥匙的手上，用自己的温度，传递着力量和决心。
“嗯。”他用手语比划，“和你一起，我确定。”
董思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也倒映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温柔。他吸了吸鼻子，将涌上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然后点了点头。
“好。”
他拿着钥匙，将它对准了盒子上那个小小的铜锁。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像是时光齿轮转动的声音。董思勉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转动了钥匙。
“咔哒——”
锁开了。
吕律言的身体明显地紧绷了一下，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他下意识地想要移开目光，却又强迫自己看了下去，眼神紧紧地盯着盒子的盖子，像是在迎接一个迟到了很久的审判。
董思勉感受到了他的紧张，他没有立刻打开盒子，而是转过头，用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吕律言的手。
吕律言的手很凉，还带着一丝细微的颤抖。董思勉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他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和陪伴。
吕律言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他反手握紧了董思勉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在彼此的目光交汇中，在掌心传来的温度中，两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安定的力量。
过了几秒钟，董思勉轻轻掀开了盒子的盖子。
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木质香气的、属于旧时光的味道，从盒子里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台黑色的唱片机。
唱片机的款式有些老旧，看起来像是几十年前的产物，但保养得很好，除了表面落了一层薄灰，没有任何损坏的痕迹。唱片机的旁边，整齐地叠放着几张黑胶唱片，唱片的封套己经泛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大多是一些古典乐的专辑。
这就是吕律言失聪前最喜欢的东西。
这就是他尘封了多年，不愿触碰的过去。
董思勉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唱片机上的灰尘，露出了下面光滑的黑色表面。他能想象出，在很多年前，吕律言还能听到声音的时候，或许会在某个安静的夜晚，放上一张唱片，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聆听着那些优美的旋律。
那时的他，或许还没有经历后来的创伤，眼神里还没有那么多的沉重和隐忍。
董思勉的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惋惜，还有一种庆幸。庆幸吕律言愿意将这样珍贵的回忆，这样脆弱的过去，展现在自己面前。
吕律言一首沉默地看着盒子里的唱片机，眼神里情绪翻涌，像是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回忆。他的手指紧紧地握着董思勉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松开紧握的手，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张最上面的唱片封面。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那不是一张唱片，而是一个易碎的梦。
“以前……很喜欢听。”吕律言用手语比划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累的时候，烦的时候，听一听，就好了。”
董思勉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失聪以后……”吕律言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痛苦，“就再也没碰过。看到它，就像看到……那个失败的自己。”
他的手语动作有些僵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带着血淋淋的疼痛。
董思勉能感受到他话语里的自我厌弃，能感受到那份深埋在心底的、因为失聪而产生的自卑和痛苦。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吕律言的手指，摇了摇头。
“不是失败。”董思勉用手语认真地比划着，“你只是……经历了很多人没有经历过的痛苦。你很勇敢。”
吕律言抬起头，看着董思勉认真的眼神，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想……再试一次吗？”董思勉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清理一下，试试看能不能用。”
吕律言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没有想到董思勉会这么说。他看着盒子里的唱片机，眼神里充满了犹豫和挣扎。
重新启动这台唱片机，对他来说，意味着要重新面对那些痛苦的回忆，意味着要承认自己失聪的事实，意味着要与那个“不完美”的自己和解。
这很难。
真的很难。
董思勉看着他挣扎的眼神，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握着他的手，用自己的温度，给予他无声的支持。
他知道，这需要很大的勇气。他愿意等，等吕律言做好准备。
过了大约一分钟，吕律言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种重大的决定。他看着董思勉，眼神里虽然还有些犹豫，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
他点了点头，用手语比划：“好。一起。”
一起。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暖流，瞬间淌过董思勉的心脏，温暖而有力。
他笑了笑，用力点了点头：“好，一起。”
阳光依旧透过玻璃窗，洒在地板上，洒在那个打开的旧盒子上，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空气中，那股属于旧时光的味道，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沉重了，反而多了一丝温柔的暖意。
董思勉知道，清理唱片机，或许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对吕律言来说，这却是一次意义非凡的跨越。
跨越过去的创伤，跨越内心的壁垒，跨越那些看似无法逾越的鸿沟。
而他，愿意陪着他，一起完成这次跨越。
因为他们是彼此的光，是彼此的救赎，是要一起走向未来的人。
董思勉小心翼翼地将唱片机从盒子里拿出来，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吕律言则拿起旁边的几张唱片，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在地板上投下两道依偎在一起的影子，温暖而绵长。
或许，那些被尘封的过往，那些无法磨灭的伤痕，并不会因为一次触碰就彻底消失。
但只要他们愿意一起面对，愿意一起打开那些紧闭的心门，愿意一起朝着光的方向走去，就一定能在那些破碎的时光碎片里，找到属于他们的，温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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