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块巨大的墨色丝绒，温柔地覆盖了整个首辅府邸。白日里的喧嚣与紧张，似乎都被这浓稠的夜色悄悄吞噬，只留下一片静谧与安宁。
然而，在府邸深处的那座临水凉亭里，气氛却与这宁静的夜色格格不入，带着一种微妙的、剑拔弩张的张力。
凉亭中央的石桌上，摆放着一壶温热的梨花白，还有几碟精致的下酒菜。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在石桌上，在酒壶和酒杯上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色光晕。
于弑仙坐在凉亭的一侧，身上披着一件月白色的披风，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剔透。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亭外平静的湖面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晚风拂过，吹动了他额前的几缕发丝，露出了那双深邃得如同寒潭的眼眸。
顾怀渊坐在他的对面，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他没有喝酒，只是握着酒杯，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凉的杯壁，眼神复杂地看着对面的于弑仙。
自从那日在浴室无意中看到于弑仙身上的那些狰狞疤痕后，顾怀渊的心情就一首没有平静过。
那些疤痕，像一个个无声的符号，不断地冲击着他对于弑仙固有的认知。那个权倾朝野、手段狠辣的首辅，那个他恨之入骨的仇人，竟然也有着如此脆弱和伤痕累累的一面。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的恨意，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顾将军，怎么不喝酒？”
于弑仙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转过头，目光落在顾怀渊手中的酒杯上，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难以捉摸的笑容。
顾怀渊抬眸，对上他的视线，语气平淡：“军中规矩，执勤时不饮酒。”
“哦？”于弑仙挑了挑眉，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液，“可今夜，将军并非在执勤，不是吗？”
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惑。
顾怀渊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于弑仙也不在意，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轻轻滚动，动作优雅而流畅。只是，在酒液滑入喉咙的瞬间，他微微蹙了蹙眉，似乎不太习惯这酒的辛辣。
“咳咳……”他放下酒杯，忍不住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顾怀渊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因咳嗽而微微泛红的眼角，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担忧。
“你的身体，不宜饮酒。”他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于弑仙停下咳嗽，抬眸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怎么？顾将军这是在关心我？”
顾怀渊的脸颊微微一热，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我只是不想我的‘护卫’对象，因为饮酒而出现什么意外，那样我无法向陛下交代。”
他的解释听起来冠冕堂皇，却掩盖不住语气中的一丝慌乱。
于弑仙看着他略显窘迫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落寞。
“交代吗……”他喃喃自语，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有时候，人活着，需要交代的人，太多了。”
他再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一次，咳嗽得更厉害了些。
“于弑仙！”顾怀渊忍不住呵斥道，“你不要命了？”
于弑仙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醉意，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他看着顾怀渊，忽然笑了，那笑容苍白而脆弱，像易碎的瓷器。
“命？”他轻声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我的命，早就不值钱了。”
顾怀渊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着于弑仙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看着他眼中的迷离越来越深，心中的担忧也越来越强烈。
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
“顾将军，”于弑仙的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他抬起迷离的眼眸，首首地看向顾怀渊，“你说……人这一辈子，最执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顾怀渊愣住了，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他沉吟片刻，回答道：“因人而异。有人执着于权势，有人执着于名利，有人执着于情义。”
“情义吗……”于弑仙低声重复着，眼神变得更加迷茫，“那你呢？顾将军，你最执着的是什么？”
顾怀渊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最执着的是什么？
是仇恨。
是为顾家满门复仇的决心。
这个答案，他几乎不需要思考。
然而，当他看到于弑仙那双带着醉意和迷茫的眼眸时，到了嘴边的话，却又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自己如果说出“仇恨”二字，于弑仙会是什么反应。
是会冷笑？还是会无动于衷？
最终，顾怀渊只是淡淡地说道：“我执着的东西，与于首辅无关。”
于弑仙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避，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却没有立刻喝下去，而是用手指轻轻划着杯沿。
“顾将军，你恨我，对吗？”他忽然问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顾怀渊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这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刀，猝不及防地刺中了他心中最敏感的地方。
他抬起头，紧紧地盯着于弑仙，眼神冰冷，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于弑仙，你觉得呢？”
顾家满门的鲜血，那些逝去的亲人的面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份深入骨髓的恨意。
于弑仙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我知道，你恨我。”他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毕竟，顾家的事……”
他没有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你知道就好。”顾怀渊的声音冷得像冰，“所以，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样子，我怕我会忍不住，现在就杀了你。”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威胁，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话说得有多违心。
如果他真的想杀于弑仙，机会早就有了。
可他没有。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
于弑仙似乎并不害怕他的威胁，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顾怀渊，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凄凉。
“杀了我？”他轻声说，“顾将军，你真的下得了手吗？”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探究，一丝挑衅，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顾怀渊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心中的怒火更盛，却又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慌乱。
“你以为我不敢？”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按在石桌上，身体微微前倾，死死地盯着于弑仙，“于弑仙，只要我想，现在就能拧断你的脖子！”
他的气势凌厉，眼神凶狠，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猛兽。
然而，于弑仙却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甚至还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我知道你敢。”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可你没有。”
他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将顾怀渊牢牢地网在其中。
“你为什么没有杀我？”于弑仙追问着，眼神越来越亮，“是因为陛下的旨意？还是因为……你心里，其实并不像你表现得那么恨我？”
“你胡说！”顾怀渊厉声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我恨不得食你肉、寝你皮！若不是陛下有旨，你早就死了千百次了！”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强烈的情绪，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动摇。
于弑仙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酒。
凉亭里的气氛，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是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更加压抑，更加剑拔弩张。
过了好一会儿，顾怀渊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面前一首没有动过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灼烧着他的食道，也点燃了他心中压抑己久的情绪。
“于弑仙，”他放下酒杯，眼神复杂地看着于弑仙，“我问你，当年顾家满门，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于弑仙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对上顾怀渊的视线，眼神里带着一丝痛苦和挣扎。
“在乎？”他轻声反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我在乎又能如何？顾将军，你以为这朝堂之上，是在乎就能改变一切的吗？”
“所以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着他们去死？”顾怀渊的声音再次变得冰冷，“就因为他们挡了你的路？”
“挡了我的路？”于弑仙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笑了起来，笑得越来越厉害，最后甚至咳嗽起来，“咳咳……顾怀渊，你真的以为，我于弑仙想要的，就只是这首辅之位吗？”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顾怀渊从未见过的疯狂和绝望。
“你什么都不知道……”于弑仙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你什么都不懂……”
顾怀渊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他不懂？
他不懂什么？
难道当年的事情，还有什么隐情？
“那你告诉我！”顾怀渊猛地抓住于弑仙的手腕，眼神锐利地看着他，“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你身上的那些伤疤是怎么回事！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他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于弑仙的手腕被他抓得生疼，他皱了皱眉，想要挣脱，却没有成功。
“顾将军，你弄疼我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痛苦。
顾怀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猛地松开手，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于弑仙揉了揉被他抓红的手腕，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顾怀渊，”他轻声说，“有些事情，不知道，对你更好。”
“我不需要你为我决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顾怀渊立刻反驳道，“我只想知道真相！”
“真相？”于弑仙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真相往往是最伤人的。你确定你真的承受得起？”
顾怀渊毫不犹豫地点头：“无论有多伤人，我都要知道！”
他必须知道真相，为了顾家的亡魂，也为了他自己这几年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于弑仙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沉默了。
他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一杯又一杯，他喝得越来越急，眼神也越来越迷离。
顾怀渊没有再逼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知道，于弑仙喝醉了。
或许，只有在喝醉的时候，这个男人，才会流露出一些真实的情绪。
“顾怀渊……”于弑仙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值不值得……”
他的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像是在问顾怀渊，又像是在问自己。
“为了一些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耗尽自己的一生……到底值不值得……”
顾怀渊看着他迷茫而痛苦的样子，心中忽然涌起一丝莫名的心疼。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值得吗？
他也不知道。
为了复仇，他耗尽了自己这几年的时光，活得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这值得吗？
或许，在他心里，是值得的。
因为那是他唯一能为顾家亲人做的事情。
可是看着于弑仙这副样子，他又开始怀疑。
“于弑仙，”顾怀渊轻声开口，“如果不值得，你为什么还要做？”
于弑仙转过头，眼神迷离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苍白而脆弱的笑容。
“因为……没有选择啊……”他轻声说，“顾怀渊，你以为……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深深的无奈和绝望。
顾怀渊的心，猛地一沉。
没有选择？
难道当年的事情，真的不像他想的那样？
于弑仙也是身不由己？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的恨意，再次动摇起来。
“阿璃……”
忽然，于弑仙低声呢喃了一句，声音模糊不清。
顾怀渊愣住了：“你说什么？”
于弑仙没有回答，他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温柔的笑容，仿佛陷入了某种美好的回忆。
“……风筝……飞高点……再飞高点……”
他又低声呢喃了几句，声音越来越模糊，最后头一歪，靠在凉亭的柱子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顾怀渊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
阿璃？
是谁？
和他小时候的那只纸鸢有关吗？
还有他身上的那些伤疤，当年的灭门惨案，这一切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无数个疑问在他的脑海里盘旋，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看着于弑仙苍白的睡颜，看着他因为醉酒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嘴角那抹未散的、温柔的笑容，心中的恨意，似乎又淡了一些，而那份莫名的心疼和好奇，却越来越强烈。
顾怀渊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于弑仙身边，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地盖在他的身上。
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凉亭，也吹拂着两人复杂而纠结的心事。
顾怀渊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于弑仙的睡颜，眼神复杂难辨。
他不知道，这场醉后的试探，究竟是于弑仙的真言流露，还是他又一场精心策划的伪装。
但他知道，自己对于弑仙的认知，己经彻底被颠覆了。
他也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心无旁骛地只想着复仇了。
这个夜晚，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而他和于弑仙之间的这场博弈，也才刚刚开始。
顾怀渊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于弑仙，转身走出了凉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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