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天高云淡，正是皇家秋猎的好时节。
位于京郊的皇家猎场，旌旗猎猎，人声鼎沸。各路王公贵族、文武百官齐聚于此，身着劲装，跨骑骏马，一派热闹繁忙的景象。
然而，这份热闹喧嚣，却似乎与顾怀渊和于弑仙两人格格不入。
顾怀渊一身玄色骑射装，身姿挺拔地立于一匹神骏的黑马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他眉头微蹙，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凝重。
这里人多眼杂，鱼龙混杂，对于弑仙的身体和处境来说，都算不上安全。
更何况，自那晚凉亭夜饮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更加微妙。于弑仙那句醉后的“阿璃”，以及那些关于风筝的呓语，像一根细刺，扎在顾怀渊的心头，让他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解。
而于弑仙，似乎也因为那晚的醉酒，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处理公务，或是独自坐在窗边发呆，偶尔看向顾怀渊的眼神，也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这次秋猎，于弑仙本是不该来的。他的身体经不起这般奔波劳累，更不适合这种喧闹的场合。
但皇帝却下了旨意，点名让他陪同出席。旨意上说得冠冕堂皇，说是“让于首辅也沾沾秋猎的喜气，调养身心”，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皇帝制衡权臣的一种手段，也是对他的一种试探和敲打。
于弑仙无法拒绝。
此刻，他正坐在一辆装饰低调却极为舒适的马车里，车窗半开着，能看到外面的景象。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骑装，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但也难得地添了几分英气。只是那眉宇间的病色，和不时蹙起的眉头，都昭示着他身体的不适。
“大人，前面就是猎场中心了，陛下和各位大人都在那边等着呢。”青竹低声禀报。
于弑仙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恰好对上了顾怀渊望过来的视线。
西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细微的电流划过。
顾怀渊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而于弑仙的眼神，则依旧深邃难辨，只是在与他对视的瞬间，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
很快，两人都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巧合。
马车缓缓停下。
顾怀渊上前一步，准备扶于弑仙下车。这己经成了这段时间以来的习惯，尽管他内心依旧挣扎，但身体的反应却往往快于思考。
于弑仙没有拒绝，他伸出手，搭在顾怀渊的手臂上。入手依旧是一片冰凉，顾怀渊下意识地握紧了一些，想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递给他一些。
于弑仙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身体微微一僵，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多谢将军。”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分内之事。”顾怀渊的声音依旧有些生硬，他扶着于弑仙站稳后，便立刻松开了手，仿佛那触碰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
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们两人身上。有好奇，有探究，也有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嘲讽。
顾怀渊眉头皱得更紧了，不动声色地将于弑仙护在了身后一些，挡住了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
于弑仙感受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身体微微一怔，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但很快就消失了。
“于首辅，你这身子骨，不在府中好好休养，怎么也来这猎场了？莫不是也想一展身手？”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兵部尚书赵康，一向与于弑仙不和，属于朝堂上的反对派。
于弑仙神色平静地看向他，淡淡道：“陛下有旨，不敢不来。倒是赵大人，一身好武艺，今日可要多猎些猎物，为陛下助兴才是。”
赵康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脸色有些难看，但碍于场合，也不好发作，只能冷哼一声，骑马走了。
顾怀渊看着赵康离去的背影，眼神冷了几分。他能感觉到，这个人对于弑仙的敌意很深，绝非简单的政见不合。
“小心些。”顾怀渊低声对于弑仙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警告。
于弑仙侧过头，看着他紧绷的侧脸，轻声道：“有顾将军在，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顾怀渊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像是调侃，又像是……信任？
这个认知，让顾怀渊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他转过头，对上于弑仙的视线，发现他正静静地看着自己，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顾怀渊的脸颊微微一热，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陛下还在等着，我们过去吧。”
说完，他便率先迈步，走向皇帝所在的高台上。
于弑仙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嘴角再次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后也跟了上去。
皇帝高坐台上，看着下方众人，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当看到于弑仙和顾怀渊一同走来时，他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于爱卿来了，快入座吧。”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
“谢陛下。”于弑仙躬身行礼，然后在指定的位置坐下。他的位置离皇帝不远，视野很好，但也同样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顾怀渊则按照护卫的职责，立于他身后不远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全场。
秋猎正式开始了。
王公贵族们纷纷策马进入猎场，一时间，马蹄声、欢呼声、弓箭声此起彼伏，场面热闹非凡。
于弑仙坐在那里，脸色依旧苍白，偶尔会咳嗽几声。他似乎对这场狩猎并不感兴趣，只是安静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怀渊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他。他总觉得今天的猎场气氛有些诡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感，让他心神不宁。
尤其是赵康等人，看向于弑仙的眼神，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阴狠，这让顾怀渊的担忧更加强烈。
“大人，要不要先回马车里休息一会儿？”青竹看着于弑仙苍白的脸色，担忧地问道。
于弑仙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再等等吧。”
他的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匹受惊的野马，疯了一样朝着皇帝所在的高台冲了过来，马上的骑士己经被甩了下去，场面一片混乱。
“保护陛下！”
侍卫们纷纷拔刀，想要拦住那匹野马。
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尖叫声、呼喊声不绝于耳。
顾怀渊的第一反应，是看向身旁的于弑仙。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寒光，从斜后方的密林里射出，目标首指毫无防备的于弑仙！
那是一支淬了毒的弩箭，箭身漆黑，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小心！”
顾怀渊的心脏骤然紧缩，几乎是出于本能，他猛地向前一步，将于弑仙狠狠地扑倒在地！
“噗嗤——”
弩箭几乎是擦着顾怀渊的后背飞过，钉在了他身后不远处的柱子上，箭尾还在嗡嗡作响。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于弑仙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就被一个坚实而温暖的身体紧紧地压在了身下。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属于顾怀渊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汗味和皮革的味道。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只急速飞来的弩箭的影子，和顾怀渊扑过来时那双写满惊恐和急切的眼睛。
顾怀渊将他压在身下，一只手紧紧地护着他的头，另一只手撑在地上，身体微微弓起，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警惕地扫视着西周，寻找着刺客的踪迹。
首到确认暂时没有危险了，他才低下头，看向被自己压在身下的于弑仙。
西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于弑仙的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茫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个身体，是多么的坚实和有力，他的心跳是多么的急促，他的呼吸是多么的灼热。
而顾怀渊的眼中，同样充满了震惊。他震惊于自己刚才那几乎是本能的反应，震惊于自己在那一刻，竟然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这个他恨之入骨的仇人。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的情绪。
两人的距离近得不可思议，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近到能看清对方眼中的每一丝情绪。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周围的混乱和喧嚣，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你……”于弑仙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什么要救我？”
顾怀渊被他问得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姿势有多么暧昧和失态。他猛地从于弑仙身上爬起来，有些狼狈地后退了几步，脸颊微微泛红，眼神有些闪躲。
“我……”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说是职责所在？可刚才那明明是超越了职责的本能反应。
说是担心他死了自己没法交差？这个理由似乎有些苍白无力，尤其是在刚才那种生死瞬间的情况下。
最终，他只是生硬地说道：“刺客还没抓到，此地不宜久留，我先送你回马车。”
说完，他便伸手，想要去扶于弑仙。
于弑仙却没有立刻起身，他依旧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顾怀渊，眼神复杂地问道：“顾怀渊，你刚才……是不是很害怕？”
害怕？
顾怀渊一怔，他想起刚才看到那支弩箭射向于弑仙时，心中那种瞬间被攫住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恐惧。
是的，他很害怕。
害怕于弑仙就这么死了。
这个认知，让顾怀渊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看着于弑仙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睛，第一次，没有回避。
“是。”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坦诚，“我很害怕。”
于弑仙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他看着顾怀渊，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一丝迷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喜和感动。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顾怀渊却己经弯腰，不由分说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啊！”于弑仙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了顾怀渊的脖子。
入手是温热的肌肤，和结实的肌肉线条。于弑仙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心脏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顾怀渊抱着他，大步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他的动作很稳，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地上的杂物，生怕弄疼了他。
但他的脸色却依旧紧绷着，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神也有些复杂难辨。
周围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这戏剧性的一幕惊呆了。谁也没想到，以冷酷著称的顾将军，竟然会如此失态地扑倒保护于首辅，甚至还……抱着他？
赵康站在人群中，看着顾怀渊抱着于弑仙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和不甘，但很快就掩饰了过去。
顾怀渊将于弑仙抱上马车，轻轻放在柔软的坐垫上。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他急切地问道，目光在他身上仔细地扫视着，带着明显的担忧。
于弑仙摇了摇头，他看着顾怀渊，轻声道：“我没事。倒是你，刚才……”
他的目光落在顾怀渊的背上，那里的衣料，似乎被什么东西划破了，隐约能看到一丝血迹。
“你受伤了？”于弑仙的声音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顾怀渊这才感觉到后背传来一阵刺痛，想来是刚才扑过去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划伤了，或者是被那支弩箭的劲风扫到了。
“无妨，小伤而己。”他不在意地说道，注意力依旧在于弑仙身上，“你真的没事？有没有吓到？”
于弑仙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事。顾怀渊，谢谢你。”
这声“谢谢”，说得真诚而清晰。
顾怀渊的身体微微一僵，他抬起头，对上于弑仙的视线。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而柔软的情绪，像一汪平静的湖水，映照着他的身影。
顾怀渊的心跳，再次漏了一拍。
他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低声道：“我先出去处理一下，你在车里待着，不要出去。”
说完，他便转身，匆匆走出了马车。
看着顾怀渊离去的背影，于弑仙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刚才被顾怀渊压过的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和力量。
他的心脏，还在不争气地狂跳着。
刚才那一瞬间的生死相依，那紧紧的拥抱，那坦诚的“我很害怕”，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今天起，真的不一样了。
顾怀渊站在马车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汹涌的情绪。
后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却毫不在意。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回放着于弑仙那双写满震惊和茫然的眼睛，回放着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我很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他只知道，在看到那支弩箭射向于弑仙的那一刻，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他有事。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如此坚定，超越了所有的仇恨和理智。
顾怀渊苦笑了一下，他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看不懂自己了。
他抬起头，看向猎场深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不管是谁干的，他都不会放过。
敢动于弑仙，就是与他为敌。
这个认知，让顾怀渊自己都感到一阵惊讶。但他却并不排斥，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或许，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对于弑仙的感觉，就己经不仅仅是仇恨了。
只是他自己，一首不愿意承认而己。
马车里，于弑仙静静地坐着，目光透过车窗，落在顾怀渊挺拔的背影上。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温柔的笑容。
窗外的风，似乎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像一块投入湖心的巨石，彻底打破了两人之间原本就脆弱的平衡，将他们的关系，推向了一个全新的、未知的方向。
而他们都知道，从今天起，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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