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首辅府邸的庭院里,几株梧桐树的叶子被染上了深浅不一的金黄,风一吹,便簌簌地落下来,铺了一地碎金。
连日来,府邸里的气氛依旧沉闷得如同这秋日的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顾怀渊的刻意疏离,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与于弑仙隔在了两个世界。
于弑仙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转,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他又开始像从前一样,伏案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只是眉宇间的郁色更重了些,咳嗽的频率也比以往更高。
他似乎也接受了顾怀渊的疏远,不再试图与他说话,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刻意避开。两人如同两条平行线,在同一座府邸里生活,却再也没有交集。
这日午后,阳光难得地冲破了云层,洒下一片温暖的金光。于弑仙没有像往常一样待在书房批阅奏折,而是让人将一张小几搬到了廊下,自己则半靠在铺着软垫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卷宣纸,正低头专注地画着什么。
青竹端着一碗刚沏好的热茶过来,看到他面前摊开的宣纸上,画的竟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纸鸢,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大人,您这是在画纸鸢?”
于弑仙抬眸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却未达眼底:“闲来无事,画着解闷。”
“这纸鸢画得真好看。”青竹由衷地赞叹道,“比市面上卖的那些精致多了。若是做成真的,定能飞得很高。”
于弑仙的目光重新落回宣纸上,指尖轻轻拂过纸面,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宝物,声音低沉而轻柔:“飞得高又如何?终究是被一根线牵着,身不由己。”
青竹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当他是又触景生情,叹了口气道:“大人,您也别想太多了。天气正好,晒晒太阳,对您的身体也好。”
于弑仙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拿起笔,蘸了点墨,继续在纸上勾勒着。他画得极慢,也极认真,仿佛倾注了全部的心神。
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叶,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复杂的情绪。他的手指依旧冰凉,握着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却依旧稳稳地在纸上移动着。
不远处,顾怀渊正沿着回廊巡查。这些日子,他总是刻意避开于弑仙可能出现的地方,尽量减少碰面的机会。可不知为何,今日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着这边走来。
或许是这难得的好天气,让他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些许;或许是潜意识里,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那个人。
当他走到拐角处,看到廊下那个专注画着什么的身影时,脚步下意识地停住了。
于弑仙半靠在藤椅上,阳光勾勒出他纤细而脆弱的轮廓,神情宁静而专注,与平日里那个运筹帷幄、冷漠疏离的首辅判若两人。
顾怀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面前的宣纸上。
那是一只尚未完成的纸鸢,样式古朴,翅膀上画着简单的花纹,看起来有些像……像极了雪夜里被风吹走、最终碎裂的那一只。
顾怀渊的心,猛地一抽。
他想起了那个雪后初霁的下午,于弑仙赤足踏着积雪,踉跄着追逐那只纸鸢的身影,想起了纸鸢碎裂时,他眼中那空洞而绝望的眼神,想起了他那句模糊的低语——“终究抓不住…”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廊下走去。
脚步声惊动了于弑仙。他抬起头,看到顾怀渊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回宣纸上,握着笔的手却微微收紧了些。
顾怀渊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停下脚步,站在几步开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问他为什么又画纸鸢?还是像往常一样,冷漠地转身离开?
廊下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于弑仙偶尔用笔蘸墨的轻响。
顾怀渊看着于弑仙握着笔的手,那只手很白,也很薄,指节分明,却因为常年病痛而显得有些脆弱。不知是因为用力,还是因为寒冷,那只手微微有些颤抖,连带着笔尖在纸上也留下了几处细微的抖动痕迹。
他的目光落在宣纸上那只未完成的纸鸢上,又想起了雪夜那只碎裂的纸鸢,心头那点刚刚平息下去的“微动”,再次泛起了涟漪。
他看到于弑仙手边的笔似乎快没墨了,而砚台放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以他现在的姿势,伸手去够,似乎有些费力。
几乎是本能地,顾怀渊迈开脚步,走到小几旁,拿起那方砚台,默默地递到了于弑仙手边。
于弑仙正在专注地勾勒纸鸢的尾巴,冷不防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递过砚台,愣了一下,才缓缓抬起头,对上顾怀渊的目光。
顾怀渊的眼神很复杂,有他看不懂的挣扎,有刻意压制的情绪,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温柔。
于弑仙没有立刻去接砚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同样复杂难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伸出手,接过那方砚台,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了顾怀渊的手指。
顾怀渊的手指很暖,带着常年习武之人特有的温度和粗糙感,与他自己冰凉细腻的触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只是一瞬间的触碰,两人却像是被烫到一般,同时缩回了手。
顾怀渊的耳根微微有些发烫,他不自然地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于弑仙也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却久久没有落下。
“多谢。”过了好一会儿,于弑仙才低声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这是他们疏远以来,第一次正面交流。
顾怀渊的身体僵了一下,才低声回应:“无妨。”
又是一阵沉默。
顾怀渊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说话。他看着于弑仙在纸上认真地画着,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看着他偶尔因为咳嗽而微微蹙起的眉头。
心中的挣扎再次汹涌起来。
他告诉自己,应该立刻转身离开,维持着之前的疏离,这样对谁都好。
可脚步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怎么也挪不开。
“顾将军看得懂这个?”于弑仙忽然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目光依旧落在宣纸上,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
顾怀渊愣了一下,才道:“略知一二。”
他小时候,确实玩过纸鸢。甚至……亲手做过。
“哦?”于弑仙似乎有些意外,抬眸看了他一眼,“将军也喜欢这个?”
顾怀渊不置可否:“小时候玩过。”
“是吗?”于弑仙的眼神暗了暗,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自嘲,“我还以为,像将军这样的铁血硬汉,只会舞刀弄枪,对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不屑一顾呢。”
他的话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像是在讽刺顾怀渊的不解风情,又像是在讽刺自己的幼稚。
顾怀渊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知道于弑仙还在介意他之前的疏远。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终,也只是沉默。
于弑仙似乎也没指望他会回应,重新低下头,继续画着,声音平静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前几日雪夜,碎了一只旧的。想着再做一只,或许……能飞得稳一些。”
顾怀渊的心,又是一抽。
他想起了那只碎裂的纸鸢,想起了于弑仙当时绝望的眼神。原来,他一首都记得。
“纸鸢这东西,”顾怀渊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不仅要看手艺,还要看风力和放线的技巧。否则,再精致,也未必能飞得稳。”
于弑仙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将军似乎很有经验?”
“谈不上经验,只是玩得多了,略懂些门道。”顾怀渊道。
“是吗?”于弑仙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问道,“那将军觉得,我这只纸鸢,能飞得起来吗?”
他的眼神很认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顾怀渊看向宣纸上的纸鸢,画得很精致,线条流畅,比例匀称。看得出来,画者用了心。
“画得很好。”顾怀渊诚实地评价道,“只要做得好,应该……能飞起来。”
于弑仙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像是得到了满意答案的孩子,虽然转瞬即逝。
“借将军吉言。”他低下头,继续画着,心情似乎好了些,连咳嗽都减轻了些。
顾怀渊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心中那道刻意筑起的高墙,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再待下去,只会让之前的“疏离”功亏一篑。
可他却鬼使神差地,又站了一会儿。
首到看到于弑仙画完最后一笔,放下笔,满意地看着那只完整的纸鸢图样,他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准备离开。
“顾将军。”于弑仙忽然叫住了他。
顾怀渊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眼神询问。
于弑仙指了指小几旁的一堆竹篾和纸张,声音平静地说道:“这些是做纸鸢的材料,只是有些东西放在高处,我够不着。若是将军不忙,可否……帮我取一下?”
他的语气很平静,带着一丝请求,却又不失分寸,让人无法轻易拒绝。
顾怀渊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那双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期待的眼睛,心中的挣扎再次达到了顶峰。
拒绝他?继续维持着那份刻意的疏离?
可是……看着他那副病弱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怎么也说不出那个“不”字。
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好。”
于弑仙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光亮,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顾怀渊走到墙边的架子旁,将于弑仙需要的几张薄纸和一卷细麻绳取了下来,放在小几上。
“多谢。”于弑仙再次道谢,语气比刚才真诚了些。
“举手之劳。”顾怀渊道。
他看着小几上的材料和那张画好的纸鸢图样,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若是首辅不介意,属下……略懂些扎制纸鸢的手艺,或许可以帮忙。”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不是应该刻意保持距离吗?
于弑仙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藏着一丝波澜。
他看着顾怀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点头:“若是将军不嫌弃,那便有劳了。”
顾怀渊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他走到小几旁,拿起那些材料,开始动手扎制纸鸢。
他的动作很熟练,显然是真的做过。手指灵活地穿梭在竹篾之间,不多时,一个简单的纸鸢骨架就成型了。
于弑仙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廊下不再是尴尬的沉默,而是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微妙的气氛。
风轻轻吹过,带来了桂花的甜香。
顾怀渊专注地扎着纸鸢,于弑仙安静地看着他。
仿佛之前的疏离和隔阂,都在这阳光和纸鸢的陪伴下,悄然消散了。
顾怀渊偶尔会抬头,对上于弑仙的目光,两人都会下意识地移开,却又在下一刻,忍不住再次看过去。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顾怀渊知道,自己今天的行为,打破了之前刻意维持的平衡。
但他却并不后悔。
看着于弑仙眼中那丝渐渐复苏的光亮,感受着这久违的、平静而微妙的氛围,他心中那因为“疏离”而产生的郁结,似乎也消散了些。
或许,这样也不错。
至少,不用再刻意压抑自己的内心,不用再假装冷漠。
至于那些血海深仇,那些复杂的纠葛……
暂且,先放一放吧。
此刻,他只想专注地扎好这只纸鸢,只想让阳光下的这个人,能多一丝笑容,少一丝郁色。
纸鸢的骨架渐渐成型,顾怀渊拿起那张画好的图样,开始小心翼翼地糊在骨架上。
于弑仙的目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和灵活的手指上,久久没有移开。
他的眼底,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和疏离,而是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和期待。
或许,这只纸鸢,真的能飞得很高,很稳。
或许,有些东西,并非“终究抓不住”。
或许,这一次,他能抓住些什么。
比如,这阳光,这平静,还有……眼前这个人,偶尔流露出的,那丝真实的温柔。
廊下的阳光,依旧温暖。
纸鸢的轮廓,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渐渐清晰。
而他们之间那道因为“疏离”而产生的裂痕,似乎也在这纸鸢的陪伴下,悄然愈合了。
只是,他们都知道,这愈合只是暂时的,那些潜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波涛,随时都可能再次汹涌。
但至少此刻,他们选择了暂时放下,选择了享受这片刻的、难得的宁静与平和。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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