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渊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的。
窗外己是翌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身体的不适，心口的烦躁与混乱更让他难以忍受。
昨夜马车内的那一幕，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个失控的吻，于弑仙微凉的唇瓣，急促的呼吸，还有自己那颗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脏……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刚才。
顾怀渊猛地坐起身，胸口因动作牵扯而传来一阵刺痛，他却浑然不觉。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昨夜曾紧紧扣住于弑仙的后颈，感受过他细腻的肌肤和微微的颤抖。
一股强烈的羞耻和愤怒涌上心头。
他怎么会做出那种事？
于弑仙是谁？是他的灭门仇人！是他恨不得碎尸万段的仇敌！
可他……
顾怀渊猛地一拳砸在床沿上，指节泛白。
“将军，您醒了？”林肃听到动静，推门进来，看到顾怀渊脸色难看，关切地问，“要不要请医官过来看看？”
“不必。”顾怀渊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压抑的怒火，“去把于弑仙叫来。”
林肃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将军，于大人他……”
“我让你去叫他！”顾怀渊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肃心中一凛，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忙应声：“是。”
看着林肃离去的背影，顾怀渊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他从枕下摸出一个折叠得整齐的纸卷，那是苏木兰之前给他的密报。
展开纸卷，上面关于“咒印”、“邪术”、“操控人心”的字眼，再次刺痛了他的眼睛。
一定是这样。
顾怀渊在心里对自己说。
一定是于弑仙用了邪术，才让自己变得如此反常。才让自己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愫，才让自己做出了昨夜那般荒唐的举动。
他必须问清楚！
必须让于弑仙承认！
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回自己，才能坚守住心中的仇恨和底线。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压抑的咳嗽。
顾怀渊立刻握紧了手中的密报，眼神重新变得冰冷锐利。
于弑仙推门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素色的锦袍，脸色依旧苍白，唇色很淡，甚至能看到一丝未消的红肿。显然，昨夜的事对他而言，同样留下了痕迹。
他的目光落在顾怀渊身上，带着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担忧，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你找我？”于弑仙的声音有些沙哑，刚说完，就忍不住低低地咳了几声。
顾怀渊没有回应他的问候，也没有关心他的咳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开门见山：“坐。”
于弑仙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是这种态度。但他还是依言，在顾怀渊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距离不远不近，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
“将军身体好些了吗？”于弑仙轻声问，目光落在他缠着绷带的胸口。
“不必假惺惺了。”顾怀渊打断他，语气冰冷，“于弑仙，我问你几件事，你最好如实回答。”
于弑仙的睫毛颤了颤，似乎预料到了什么，脸色又白了几分。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顾怀渊，算是默认。
顾怀渊将手中的密报扔到于弑仙面前的矮几上，纸卷散开，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
“这是什么，你认识吗？”顾怀渊的声音像淬了冰。
于弑仙的目光落在密报上，瞳孔微微收缩。他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放在膝上，微微颤抖。
但他依旧没有说话。
“不认识？”顾怀渊冷笑一声，语气更加凌厉，“那我来告诉你！上面写着，你心口有一个咒印，是一种失传的邪术！可以用自身心血和寿命为引，豢养死士，操控人心！于弑仙，我说得对吗？”
于弑仙的嘴唇紧紧抿着，脸色苍白如纸，连带着唇上那点未消的红肿，都显得有些凄厉。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却依旧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怎么？不敢承认？”顾怀渊步步紧逼，眼神锐利地盯着他，“还是说，这上面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你心口的朱砂痣，根本就不是什么痣，对不对？那就是那个咒印，是你用来操控别人的工具，对不对？”
“顾家灭门！是不是就跟你这个邪术有关？是不是用了我们顾家满门的性命，来祭献你的这个什么狗屁咒印？！”
说到最后，顾怀渊的声音己经带上了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愤怒。他猛地伸出手，指着于弑仙的心口，眼神里充满了血丝。
“你告诉我！是不是！”
于弑仙被他吼得身体一震，脸色白得几乎透明。他看着顾怀渊那双充满痛苦和愤怒的眼睛，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怀疑和恨意，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解释什么呢？
解释那不是邪术，是共生血契？
解释他是用自己的心血在保护他，而不是操控他？
解释顾家灭门另有隐情，他也是身不由己？
顾怀渊会信吗？
看着他此刻眼中那几乎要将自己吞噬的恨意，于弑仙就知道，他不会信。
任何解释，在这份根深蒂固的仇恨和眼前的“铁证”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于弑仙缓缓地、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是否认，也不是承认，只是一种无声的、近乎绝望的妥协。
他的沉默，他的摇头，在顾怀渊看来，就是默认。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失望和愤怒，瞬间席卷了顾怀渊的西肢百骸。
果然是这样。
果然是他。
他不仅是自己的灭门仇人，还是一个用邪术操控人心的恶魔。
那自己之前的动摇，自己的在意，甚至昨夜那失控的吻……难道都是被他操控的结果？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顾怀渊的心脏，让他痛得几乎窒息。
“呵呵……”顾怀渊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绝望和自嘲，“于弑仙，你可真是……好手段啊。”
“连我的心，我的感情，都能被你操控吗？”他看着于弑仙，眼神里充满了血丝，“那你告诉我，我对你的那些……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是不是也拜你这个咒印所赐？！”
“昨夜……昨夜那样，是不是也是你操控的？！”
这句话，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于弑仙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顾怀渊，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痛苦和难以置信。他的嘴唇颤抖着，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真的这么想？”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破碎的绝望，像是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了一刀。
顾怀渊被他看得心头一窒，有那么一瞬间的慌乱。但密报上的字迹，顾家的血海深仇，还有自己那失控的行为，都让他迅速压下了那丝异样。
他别开视线，不去看于弑仙那双仿佛能吸走灵魂的眼睛，硬声道：“不然呢？”
于弑仙看着他决绝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只觉得心口的疼痛越来越剧烈，连带着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原来，在他心里，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用邪术操控一切，冷血无情的恶魔。
所有的付出，所有的隐忍，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笑话。
他不怪他。
他只怪自己，痴心妄想，以为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会相信。
现在看来，是他错了。
错得离谱。
于弑仙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顾怀渊一眼。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易碎的白玉雕像，周身散发着一种死寂的、令人心碎的绝望。
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猛地推开。
苏木兰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看到房间里的情景，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沉了下来。
她看到了顾怀渊苍白愤怒的脸，看到了他指着于弑仙的手，也看到了于弑仙脸上那未干的泪痕和死寂的眼神。
再联想到地上散落的密报，苏木兰瞬间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怀渊！”苏木兰快步走到顾怀渊身边，担忧地看着他，“你身体刚好，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说完，她转过头，目光冷冷地落在于弑仙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警惕：“于首辅倒是好兴致，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来探望怀渊？”
于弑仙没有理会她，依旧低着头，像是没有听到。
苏木兰见状，心中的怒火更盛。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密报，看向顾怀渊，语气沉痛：“怀渊，你都问清楚了？他是不是还在狡辩？”
顾怀渊没有回答，只是脸色依旧难看。
苏木兰叹了口气，转头对于弑仙厉声道：“于弑仙，你以为你不说话就能蒙混过关吗？这密报上写得清清楚楚，你心口的咒印是操控人心的邪术！顾家灭门惨案，恐怕也与你脱不了干系！你这样的妖人，根本就不配待在怀渊身边！”
“妖人？”于弑仙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抬起头，看着苏木兰，眼神空洞，带着一丝自嘲的笑，“在你们眼里，我从来都是个妖人，不是吗？”
“难道不是吗？”苏木兰毫不退让地回视他，“你用邪术操控朝政，滥杀无辜，现在还要迷惑怀渊，让他忘了血海深仇，忘了自己是谁！于弑仙，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我没有……”于弑仙的声音很轻，很无力，像是在喃喃自语。
“没有？”苏木兰冷笑，“那你敢不敢敞开衣襟，让我们看看你心口的那个咒印？敢不敢当着怀渊的面，发誓说顾家的事与你无关？敢不敢承认，你一首在用邪术操控他？！”
苏木兰的话，一句比一句尖锐，像刀子一样，一刀刀割在于弑仙的心上。
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护住心口的位置，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抗拒。
他不能。
血契的事，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看到他下意识的动作，苏木兰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她看向顾怀渊，语气更加沉痛：“怀渊，你都看到了？他这是默认了！”
“怀渊，你醒醒吧！”苏木兰抓住顾怀渊的手臂，急切地说，“他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你不能再被他迷惑了！你忘了你爹娘的仇了吗？忘了顾家上百口人的性命了吗？”
“你别忘了，你是顾家的儿子，你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你更别忘了，你是我的未婚夫！我们很快就要成亲了！你怎么能被这样一个妖人迷惑心智，做出对不起顾家列祖列宗，对不起我的事？！”
“未婚夫”三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顾怀渊的心上。
他猛地回过神，看向苏木兰焦急而担忧的脸，又看了看于弑仙那张苍白绝望、毫无血色的脸。
仇恨、责任、愧疚、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舍和心痛……种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地碰撞、撕扯，几乎要将他撕裂。
“我……”顾怀渊张了张嘴，声音嘶哑。
“怀渊，跟我走！”苏木兰拉着他的手，就想把他从床上拉起来，“我们离开这里，离这个妖人远远的！我会帮你找到破解他邪术的方法，我会帮你报仇！我们……”
“够了！”顾怀渊猛地甩开苏木兰的手，声音疲惫而痛苦。
他看着苏木兰，又看向于弑仙，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目光牢牢锁在于弑仙身上，一字一句地说：“于弑仙，我不管你用了什么手段，不管你是不是妖人，顾家的仇，我迟早会报。”
“但我顾怀渊，还不至于需要靠一个女人来保护。”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也带着一丝决绝，“婚约的事……容后再议。”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疲惫地挥了挥手：“你们都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苏木兰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顾怀渊会是这个反应。但看着他疲惫而痛苦的脸，她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于弑仙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不甘，然后转身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顾怀渊和于弑仙两个人。
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于弑仙看着顾怀渊紧闭的双眼，看着他紧抿的嘴唇，看着他脸上那深深的疲惫和痛苦，只觉得心口的位置，痛得越来越厉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缓缓地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
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停下脚步，背对着顾怀渊，用一种极其微弱、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顾怀渊……我没有……”
没有用邪术。
没有操控你。
没有忘记……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空气中。
然后，他便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出了房间。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顾怀渊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刻，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紧闭的房门，眼神复杂，里面翻涌着痛苦、愤怒、迷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后悔。
刚刚于弑仙那声微弱的辩解，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可密报上的字迹，苏木兰的话，还有于弑仙那始终沉默的态度，都让他无法相信。
他到底该信谁？
该信自己看到的“证据”，还是该信自己那失控的、连他自己都唾弃的情感？
顾怀渊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抓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可房间里的人，却仿佛置身于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之中，找不到一丝出路。
这场质问，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反而像一道无形的鸿沟，将两个本就充满隔阂的人，隔得更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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