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沈凉在校门口见了母亲。
黑色轿车就停在不远处的停车位里,车窗半开着,沈凉远远就看见母亲指间夹着一支女士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
看到沈凉,母亲没有下车,只是用眼神命令她过来。
周末那场冲突的余温还没散尽,手机里十几条威胁短信还躺在未读列表里,字字句句都淬着毒。
沈凉深吸一口气,冷空气呛得喉咙发紧,慢慢走过去。
母亲在区文旅局做科室主任,是外人眼里体面的小领导,可只有沈凉清楚,关上门后,这体面会是她的噩梦。
“上车。”母亲吐出烟圈,声音嘶哑。她化了浓妆,可仔细看,眼下青黑被遮瑕膏盖得并不严实。
沈凉拉开车门,酒味混着香水扑面而来。
“妈,你又喝酒了?”沈凉小声问。
这个问题她问了十几年,从最初带着哭腔的担忧,到后来麻木的提醒,再到现在近乎徒劳的确认。
“闭嘴。”母亲不耐烦地掐灭烟,烟蒂被按进车载烟灰缸,她从包里抽出一个烫金信封,甩在沈凉腿上:“看看你那个小男友干的好事。”
信封里是一张支票复印件。金额六万元,付款人谢氏集团,备注栏写着教育咨询费。
谢折给母亲钱了?
“六万,打发要饭的呢。”母亲突然凑近,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沈凉脸上,“他睡了你几次?你就值这点钱?”
沈凉的脸刷地白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少装纯!”母亲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发出刺耳的鸣响,“昨天他约我见面,甩出这张支票,说什么“适当距离对沈凉的学业更有利”,装得人模狗样!”
“我呸!就是死变态一个。”
沈凉低头盯着支票复印件,谢折的字迹在背面写了一行小字:“每月5号,相同金额,条件:不打扰她。”
母亲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颤抖:“他还威胁我!说如果再闹到学校,就公开我酗酒和...的视频。”
沈凉注意到母亲眼里的红血丝,那些交错纵横的红丝不只是因为酒精,更深处藏着的是恐惧。
谢折抓住了母亲的把柄,是她醉酒后失态的样子?甚至可能是更不堪的内容?
“所以你们谈妥了?”沈凉轻声问。
母亲笑了起来,笑声很诡异:“你很希望我和他谈妥?乖女儿你脑子学习学坏了?”
她探过身,香水混着红酒气的味道更浓了:“以为他是爱情故事里王子?救星?”
母亲嗤笑一声,手指戳着沈凉的额头,“私生女就是私生女,还想被贵公子捧在手心?他不过是玩腻了良家女,想尝尝你这种...见不得光的滋味。”
沈凉的嘴唇颤了颤,没反驳。
母亲说的“见不得光”,她从小听到大,像刻在骨头上的烙印。
三岁那年,父亲的妻子带着律师找上门,把一份亲子鉴定摔在母亲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骂“孽种”。
小学、中学同学间的窃窃私语“小三的女儿”、“私生女”,还有初中老师得知她家庭情况后微妙的眼神变化,那些目光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
“你爸是有老婆的人。”这是母亲醉酒后反复念叨的话。当年母亲是单位里最年轻的业务骨干,和己婚的父亲产生感情,怀了她之后才发现对方并未离婚。
这些年父亲时不时会打钱,逢年过节也会送礼物,但不会认沈凉。
母亲总在醉酒后骂她:“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就是多余的!”
可转头又会抱着她哭:“小凉,我的女儿啊,妈只有你了,以后我们靠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沈凉的心早就麻木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看着她眼里痛苦和怨恨。
母亲的生活明明比很多人都优渥,有房有车存款也有,工作体面,可她好像永远活在怨恨里,而自己,就是那个怨恨的出口。
母亲从包里翻出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补口红,动作粗鲁得像在涂抹颜料:“我知道这些年你怨我骂你、打你,觉得我是个疯子。”
口红膏体在她唇上断了一截,她烦躁地把口红扔回包:“可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当年你爸答应我会离婚,我才敢生下你。结果他就是个骗子!我在单位被人背后指指点点,晋升名额明明该是我的,就因为这事黄了!连我爸妈也骂我,那时候几乎都不认我了!”
她的声音开始发颤,手指死死抠着方向盘:“你一岁那天,我抱着你去公园,遇到以前的同事,他们假装没看见我,转过头就低声议论。那种滋味你懂吗?我明明靠自己能力买了房买了车,却永远背着“小三”的名声,就是因为生了你!”
母亲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冲开了几道精致的妆容。
“我一个人带你,又要上班又要顾家,你小时候整夜整夜哭个不停,哭完就生病。我抱着你在医院排队,看着别的妈妈都有爸爸陪着,我心里有多难受,你知道吗?”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用纸巾胡乱抹着眼泪,“我想过再找一个男人,给你找个爸爸。可我一想到那些继父侵犯女儿的新闻画面,我就难受…..”
继父?六岁那年母亲带回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很有礼貌。沈凉起初很抗拒,不想过多接触,而那男人也没对她做什么,只是吃了晚饭后就离开了。
男人第二次来的时候,给沈凉带了会唱歌的芭比娃娃,还有好看的小裙子,沈凉很开心。当时男人捏着她的脸说她很可爱,问可不可以抱抱她。
沈凉当时看着手里的玩具,同意了男人的拥抱请求,男人把她抱到腿上,教她怎么把积木堆起来。
母亲端着水果从厨房出来时,看到这一幕很生气:“你干什么!谁让你碰她的?!”
男人被她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了一跳,下意识站起身:“我没做什么,就陪孩子玩会儿积木……”
“玩?”母亲抓起沙发上的抱枕砸过去,抱枕擦着男人肩膀落在地上,“谁准你抱她的?谁准你靠那么近的?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男人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错愕和难堪:“我只是好心陪孩子……”
后面,男人被赶走了,沈凉也被打了。
从那以后母亲就没带过任何男性回家。
车厢里的沉默被母亲的抽泣填满,香水和酒气在密闭空间里发酵,变得格外呛人。
母亲的哭声像老旧的录音带,卡壳般重复着那些翻来覆去的苦水。沈凉甚至能精准预判下一句会提到哪个细节——单位里同事的排挤,亲戚的冷眼,夜里独自带她去医院的狼狈……这些话她听了十几年,从记事起就在听。
最初会跟着掉眼泪,心疼母亲的不容易,后来会憎恨那些伤害她们的人。现在只剩下麻木的钝感,像隔着厚厚的棉花听人说话,什么都清晰,什么都遥远。
“你倒是哭啊?”母亲突然推了她一把,眼泪还挂在脸上,语气却翻了个跟头,变得凶狠起来,“每次都这副死样子!木瓜一样,我白养你了?我的苦你一点都体会不到!”
沈凉没动,也没说话。她知道母亲需要的不是回应,只是一个发泄的对象,就像暴雨需要砸向地面,狂风需要撕扯树叶,母亲的痛苦需要一个承载的容器。
而她从小就是母亲的“地面”和“树叶”,是她所有情绪的落脚点。
“所以谢折给的钱,你收了?”
母亲抹了把脸,重新拿起镜子,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语气变得尖刻起来:“不收白不收。他不是喜欢“教育”你吗?不是对你好吗?这点钱就当学费了。”
“我知道了。”沈凉把信封叠好,还给母亲,“我可以走了吗?要早读了。”
母亲没开车门,而是看了她很久,眼神里的凶狠慢慢褪去,露出复杂的疲惫,像暴雨过后泥泞的地面。
“你现在长大了,我是管不了你那么多了,有很多事情你自己掂量着吧。记得别怀孕那么早,不然到时候有你哭的,男人都一个德行,嘴上说着为你好,眼里全是算计。他现在对你好,不过是没得到。等新鲜劲过了,跑得比你那死人爸还快。”
她的眼神飘向车窗外匆匆走过的学生,那些穿着整齐校服的身影朝气蓬勃。
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些温柔:“天气冷了,记得多穿衣服,别冻感冒了,耽误学习。”
沈凉愣住了,手指下意识抓紧书包带,这样平淡的关心,在母亲嘴里很罕见,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想起小时候发烧到39度,母亲一边骂她“净添麻烦”,一边连夜开车送她去医院。想起她第一次得奖状,母亲喝醉了哭着说“我女儿有出息了”,转天却又因为她没整理房间而大发雷霆。
…….
这些碎片式的温情,像埋在荆棘里的糖,让她在麻木的疼痛里偶尔尝到甜,却又很快被更深的刺痛淹没,分不清到底是甜多一点,还是疼多一点。
“听见了没有?”母亲拍了下方向盘,这次的力道轻了些,更像是提醒而非发泄。
“知道了。”沈凉点点头,声音有些干涩。
“行了,滚回去上课吧!”母亲别过头,重新点燃一支烟,烟雾模糊了她的侧脸,也模糊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沈凉推开车门时,风灌进校服领口,冷,很冷。
她没回头。
身后的黑色轿车迟迟没有发动,沈凉能感觉到目光一首落在她背上,首到她走进教学楼的大门,那道目光才像终于耗尽了力气,消失在寒风里。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折凉》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UGSU/)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