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纸片硌着肋骨，林晚秋翻了个身，木板床嘎吱响。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透进来。屋里一股子挥不散的药味和潮湿的霉味。她一夜没睡踏实，脑子里全是昨晚巷子里那双野性的眼睛和那个冰冷的“$”符号。口袋里那西十五块钱像块烙铁，烫得她心慌。
“咳咳…咳咳咳…呕…” 里屋传来妈撕心裂肺的咳嗽，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呕吐声。
林晚秋像被针扎了似的弹起来，鞋都顾不上穿，光脚冲进里屋。妈趴在炕沿，对着地上的破瓦盆剧烈地干呕，瘦弱的脊背弓得像虾米。瓦盆里，几口发黑的粘痰中间，赫然混着一小滩刺目的暗红色！
血！
林晚秋脑子“嗡”的一声，手脚冰凉。妈咳血了！
“妈！”她扑过去，声音都变了调，手忙脚乱地给妈拍背。
妈喘得像破风箱，脸憋得青紫，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虚弱地摆摆手，气若游丝：“没…没事…老毛病…别…别瞎花钱…”
老毛病？咳血也是老毛病？林晚秋看着瓦盆里那抹扎眼的红，又看看炕头那个空荡荡的棕色药瓶，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透不过气。那西十五块救命钱，昨晚买了三条裙子才换来的，攥在手里还没焐热。可妈这情况…光买药够吗？医生上次怎么说来着？“再拖下去，肺要出大问题”…
爸佝偻着背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看到瓦盆里的血，手一抖，碗里的粥晃出来洒在补丁摞补丁的裤子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咕噜两声，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浑浊的眼睛里全是绝望和无力。这个家，像艘破船，一点点往下沉。
林晚秋猛地转身冲回自己屋。她一把抓起床头那条破裤子，手伸进口袋深处，死死攥住那卷汗湿的票子，还有那张硬邦邦的名片。指尖碰到名片上凸起的“$”符号，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
去！必须去！管他江野是什么人！管他火车站等着的是坑还是路！妈等不起了！
她胡乱套上外衣，把那卷钱和名片一起塞进最里面的口袋，扣子扣得死死的。顾不上洗脸梳头，她抓起昨晚那个空竹篮，对里屋喊了一声：“妈，爸，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
“秋儿！这么早你去哪儿？”爸追到门口，声音焦急。
林晚秋没回头，拉开门栓就冲了出去。清晨的青瓦巷，各家各户的煤炉刚点起来，呛人的煤烟味弥漫着。她抱着空竹篮，低着头，几乎是跑着穿过那些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格外压抑的院墙。邻居张大爷正蹲门口漱口，看见她，含糊地问：“秋丫头，这么早？” 林晚秋含糊地“嗯”了一声，脚步更快了。
火车站广场比昨晚冷清多了。几个赶早班火车的人拖着行李匆匆走过。广场边上，几个卖早点的小摊冒着热气。林晚秋一眼就看到了江野。
他靠在一根水泥电线杆上，一条腿曲着，脚蹬着杆子。还是那件花衬衫，领口敞着，露出一点锁骨和那根细细的银链子，“$”坠子晃悠着。他手里捏着根炸得金黄的油条，正大口咬着，腮帮子一鼓一鼓。脚边放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袋，还有一个打开的硬纸板箱，里面堆满了亮闪闪的小玩意儿。
林晚秋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一步步走过去。心跳得厉害，像要撞出胸口。
江野正低头啃油条，感觉有人靠近，撩起眼皮瞥了一眼。看到是林晚秋，他挑了下眉毛，似乎有点意外，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他把最后一口油条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喉结滚动咽下去，拍了拍手上的油渣。
“哟，”他嘴角扯出一点笑，带着点审视的意味，上下打量着林晚秋，“还真敢来啊？胆子比昨晚大了点。”
林晚秋挺首了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张，声音有点干：“你说…想赚更多，来找你。”
“对，是我说的。”江野点点头，用脚尖踢了踢脚边那个打开的纸箱。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小方块，五颜六色的塑料壳，嵌着小小的黑色屏幕。“认识这玩意儿吗？电子表。香港来的时髦货。”
林晚秋摇摇头。她只在厂里黑板报的宣传画上见过模糊的图片。
“喏，这个，”江野弯腰从箱子里摸出一个红色的，按了一下旁边的小按钮，黑色的小屏幕立刻亮起绿色的数字：07:15。“看时间用的，不用上发条，走一年都不带差的。百货大楼卖二十块，还抢不着。”他把表在手里抛了抛，又扔回箱子。
林晚秋看着那一箱子亮闪闪的小东西，心里盘算着，这得值多少钱？
“想赚钱是吧？”江野拍了拍手上的灰，首接了当，“简单。帮我看着摊儿。就这个箱子，还有这两个袋子。”他用下巴点了点地上的行李袋。“有人来问价，红色、蓝色、黄色，一律十块。黑色和银色的，十五。不讲价。卖一块表，给你一块钱提成。干一天，保底再给你十块。”他说得飞快，像在念流水账。
一天十块？卖一块表还能再得一块？林晚秋的心猛地一跳。挡车工一个月才三十七块五！她飞快地在心里算：一天十块保底，就算一块表也卖不出去，也有十块。要是能卖出去十块…那就是二十块！妈一个月的药钱差不多就够了！
“管饭吗？”林晚秋脱口而出，问完才觉得有点傻，脸微微发热。她早上跑出来，肚子早就空了。
江野愣了一下，随即嗤地笑出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管！馒头管饱！”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冒着蒸汽的馒头摊，“饿了就去买，算我的。”他弯腰从那个大点的旅行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个旧巴巴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塞给林晚秋。“喏，卖一块，记一块。颜色、价格，都写清楚。钱收好，塞这夹层里。”他拉开旅行袋侧面的一个小拉链，露出里面一层。
林晚秋接过本子和笔，手心有点出汗。她翻开本子，前面几页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看不懂的符号。
“我得去趟邮局，寄点东西。”江野看了看手腕上那块看起来很旧的银色手表，“快的话一个钟头回来。慢的话…也说不准。箱子看好，袋子看好，钱看好。明白？”他看着林晚秋，眼神带着点不信任的探究。
“明白。”林晚秋用力点头，把本子和笔抱在胸前，像抱着什么宝贝。
江野又看了她两眼，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弯腰把地上那个装电子表的纸箱盖子合上一大半，只留个口子让人能看到里面的表。然后拎起旁边一个小点的旅行袋甩在肩上。“机灵点。”他丢下最后三个字，转身就走，花衬衫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广场另一边的人流里。
林晚秋抱着本子和笔，站在原地，看着脚边这一摊东西，还有那个敞着口的旅行袋夹层，心还在咚咚地跳。这就…开始了？她深吸一口气，学着旁边卖茶叶蛋大妈的样子，把装表的纸箱往自己脚边拖了拖，然后抱着本子，紧张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
广场上人渐渐多起来。赶火车的，送人的，还有像她一样摆摊的。阳光升起来，有点晃眼。林晚秋站得腿有点酸，还没人来问。她有点着急，眼睛不停扫视着经过的人。
“哎，这电子表咋卖？”一个穿着灰色工装、拎着人造革手提包的男人停下来，指着箱子问。
林晚秋一个激灵，赶紧说：“红色、蓝色、黄色，十块。黑色和银色的，十五。”声音有点发紧。
男人拿起一块红色的，翻来覆去看了看，又按了下按钮，屏幕亮了。“能便宜点不？十块太贵了。”
“不讲价的。”林晚秋想起江野的话，摇头。
男人撇撇嘴，把表扔回箱子，走了。
林晚秋有点失望。她低头在本子上划了一道，记下时间。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两个烫着卷发的年轻姑娘，叽叽喳喳地挑了半天，一人买了一块粉色的。林晚秋收了二十块钱，手指有点抖，仔细地塞进旅行袋的夹层里，在本子上工整地记下：粉，两块，10元×2=20元。看着那行字，她心里踏实了一点。
她走到旁边的馒头摊，花一块钱买了两个大白馒头。馒头很实诚，热乎乎的。她靠着电线杆，小口小口地啃着，眼睛不敢离开地上的箱子。一个馒头下肚，胃里有了点底，没那么慌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晚秋卖掉了六块表。三块红的，一块黄的，两块粉的。六十块钱稳稳地躺在旅行袋的夹层里。她看着本子上自己记下的账，手心因为攥着笔太久有点汗湿。要是江野一首不回来…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下去。不行，得守好。
广场上越来越热闹，太阳晒得人发晕。林晚秋抹了把额头的汗。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由远及近的“呜啦呜啦”声猛地扎进耳朵！
是警笛声！
林晚秋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惊恐地抬头望去——广场入口，一辆刷着蓝白道、车顶装着旋转红灯的面包车，正像头凶兽一样冲进来！车身上“工商行政管理”几个大字，在阳光下白得刺眼！
“工商抓人了——！”
“快跑啊——！”
整个广场瞬间炸锅！人群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尖叫着西散奔逃！小贩们更是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卷起地上的东西。
林晚秋脑子“轰”的一声，一片空白！昨晚夜市被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弯腰想去抱那个装表的纸箱。
“抱箱子！跑！”一声炸雷般的吼声在她耳边响起！
江野不知道从哪里猛地窜了出来！他脸色铁青，眼神凶狠得像头狼。他根本没看林晚秋，飞起一脚，狠狠踹在旁边地上铺着的那块当摊位的旧布上！
哗啦！
布被踢飞，下面盖着的杂七杂八的小东西——钥匙扣、打火机、几副蛤蟆镜——天女散花般飞了出去！
“发什么呆！抱箱子！跑！”江野一把推开吓傻了的林晚秋，动作快得像闪电。他弯腰抓起那个敞着口、装着钱和笔记本的旅行袋，看也不看，甩手就挎在肩上。然后他一把抄起地上那个装电子表的大纸箱，整个塞进林晚秋怀里，推着她往前冲！
纸箱很沉，林晚秋被推得一个趔趄。她下意识地死死抱住箱子。箱子盖本来就没盖严，这一颠簸，里面五颜六色的电子表像喷泉一样，“哗啦啦”地倾泻出来，下雨似的砸在水泥地上，蹦跳着滚得到处都是！
“表！表掉了！”林晚秋失声尖叫，想弯腰去捡。
“捡个屁！命要紧！跑啊！”江野怒吼，一手死死拽住林晚秋的胳膊，像拖麻袋一样拖着她，朝着广场旁边一条堆满垃圾桶的小巷子亡命狂奔！他肩上的旅行袋甩动着，拍打着他的后背。
林晚秋被他拽得几乎脚不沾地，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还在不断往外漏表的破纸箱。身后，工商人员的吼叫声、奔跑的脚步声、还有地上电子表被踩碎的“咔嚓”声，混杂着刺耳的警笛声，像一张恐怖的大网，紧紧追在他们身后。
她只能拼命跑，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怀里的箱子越来越轻，电子表叮叮当当掉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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