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的柴油味混着汗臭，熏得人想吐。林晚秋缩在最后一排角落，脸贴在冰冷起雾的车窗上。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模糊一片，像她脑子里搅成一团的浆糊。手心死死攥着那枚硬币，边缘的锈和凝固的血硌着皮肉，像块烧红的烙铁。
江野最后那张血糊糊的脸，彪哥挑在他脖子上的刀尖，像噩梦一样反复闪回。她闭上眼睛，眼泪混着车窗上的水汽往下流。手里那枚硬币，冰凉，却烫得她心口发疼。
车到广州，天黑了。巨大的城市像怪兽，灯火通明，车流轰鸣。她抱着个小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服和那个记着地址的信封。地址是江野以前提过的一个远房表叔，在制衣厂当小组长。
她在迷宫般的城中村找了三天，才找到那个地址。一个比鸽子笼还小的单间，挤着一家五口。表叔看着风尘仆仆、眼神空洞的林晚秋，听她含糊地说“江野让我来找点活干”，皱了皱眉，没多问。
“厂里最近招样衣工，流水线缺人。”表叔第二天带她去了城郊一家叫“丽华”的大制衣厂，“看你手还行，去样衣间试试吧。规矩点，别惹事。”
样衣间比车间安静点，但也吵。十几台缝纫机“咔嗒咔嗒”响。空气里是布料粉尘和浆糊味。管事的老师傅姓马，五十多岁，黑瘦，戴着老花镜，看人从镜片上面瞟。
“新来的？”马师傅扫了一眼林晚秋洗得发白的衣服和粗糙的手，语气冷淡，“去那边，把3号订单的样衣车二十件。尺寸、版型，按桌上的样来。一块布都不能错！错了扣工钱！”
林晚秋没说话，点点头。她走到角落一台半旧缝纫机前，拿起桌上的样衣和裁好的布片。样衣是件普通的女士衬衫，版型宽大首筒，袖子也肥，腋下堆着多余的褶子。她皱了皱眉。这版型…在小城夜市都没人买，浪费布。
她没吭声，低头开始车。手很稳，针脚密实均匀。但车到第五件的时候，她看着堆在旁边的废布头，忍不住拿起剪刀，对着裁片比划了一下，把腋下和腰线往里收了一点。
“你干什么？！”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耳边响起！
马师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裁片和剪刀，唾沫星子差点喷她脸上：“谁让你乱改的？！啊？！你懂个屁！样衣！样衣懂不懂？！就得按客户给的版型来！瞎改！浪费布！这布多少钱一米你知道吗？！扣钱！这五件的布钱，从你工钱里扣！”
林晚秋被他吼得耳朵嗡嗡响，周围工友都停下活看了过来，眼神有同情，有看热闹。
“马师傅，”林晚秋尽量让声音平静，“这版型…腋下太肥，腰也首，穿身上不好看，还费料。我收一点，省布，穿着也精神…”
“省布？！”马师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把裁片摔在桌上，“你算老几？！客户就要这样的！厂里的老师傅都这么干了几十年！轮到你个新来的下岗妹指手画脚？！再废话滚蛋！”他骂骂咧咧地走了。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和嘀咕：
“显摆啥…”
“就是，下岗妹装能耐…”
“活该挨骂…”
林晚秋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手心，看着桌上那五件被骂废的裁片和旁边堆着的布。她默默坐回缝纫机前，没再说话。
晚上，宿舍熄灯了。同屋的女工都睡了。林晚秋悄悄爬起来，抱着那堆被马师傅骂废的裁片和剩下的布，溜进楼道尽头的水房。水房有盏昏暗的长明灯。
她把布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借着微光，拿出自己藏在包袱里的软尺、画粉和小剪刀。她没按马师傅给的笨重版型，而是凭着记忆和感觉，重新画线，重新裁剪。腋下收拢，腰线掐出弧度，袖笼也改了。动作麻利又专注。
水房没有缝纫机，只能手缝。针尖在布上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下，她甩甩手，继续缝。脑子里全是江野最后那句嘶吼，还有那枚带血的硬币。
熬了一夜，眼睛熬得通红。天亮前，她把改好的十件衬衫叠好，放回样衣间的桌子上，混在昨天车好的那堆标准样衣里。然后像没事人一样，坐回自己位置，等着上工。
马师傅背着手踱进来，照例检查样衣。他拿起一件林晚秋改过的衬衫，抖开，习惯性地想挑毛病。突然，他动作顿住了。老花镜后面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衣服…版型不一样了？腋下…腰身…他翻来覆去地看，又拿起一件标准的样衣对比。一件宽大臃肿，一件线条流畅显精神。而且…他用手量了量裁片拼接处…好像…真省了布？
他脸色变幻不定，没说话。把改过的和没改的分开放。
中午吃饭铃响，工人们都往食堂走。林晚秋刚站起来——
“林晚秋！”主管王姐突然出现在样衣间门口，手里正拎着两件衬衫。一件是马师傅车的老版型，一件是林晚秋熬夜改的。
全车间还没走的人都停下了脚步，看向门口。
王姐没看别人，眼睛扫过样衣间，声音不大，却像颗炸弹：
“这两件样衣，版型不一样的这件，”她举起林晚秋改的那件，“谁改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角落低着头的林晚秋身上，又补了一句，带着点难以置信：
“香港来的陈老板，点名要见改版型的人。现在，立刻，去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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