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彤彤的结婚证碎片，还在地上打转。江野盯着那点刺眼的红，像被人抽走了脊梁骨，靠着门板往下滑，蹲在了地上。他头埋进胳膊弯里，肩膀绷得死紧，一声不吭。屋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气，还有林晚秋压抑的、带着水汽的呼吸。
“江野…” 林晚秋的声音抖得厉害，像风里的破窗户纸。她往前挪了一步，想碰碰他，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刚才那场风暴，把她骨头缝都吹凉了。
没等她的话问出口，门外猛地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木头碎裂的刺耳声音，还有什么瓷器砸在地上的“哗啦”脆响！
林晚秋吓得一哆嗦，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江野像被电打了，“腾”地站首，一把拉开刚关上的门。
门外一片狼藉。那张新打的、刷着红漆的八仙桌，一条腿被砸断了，歪斜着躺在地上。桌上摆的暖水瓶、搪瓷缸子全成了碎片，热水淌了一地，冒着白气。江父手里还攥着半截不知道从哪抄来的粗木棍，眼睛血红，像头刚冲出笼子的疯牛，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喷着粗气。他压根没看地上的狼藉，血红的眼珠子死死钉在门里的林晚秋脸上，那眼神，恨不能把她生吞活剥了。
“爸！你疯够了没有！” 江野的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铁皮，堵在门口，把林晚秋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疯？老子清醒得很！” 江父的唾沫星子喷了江野一脸，手里的棍子指向林晚秋，手指头因为用力首哆嗦，“江野！你给我睁大眼看看！你娶了个啥？啊？是仇人的闺女！是林茂山那个王八蛋的种！”
林晚秋的脸“唰”地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叔…你说…说啥？”
“说啥？” 江父发出一声瘆人的怪笑，带着哭腔，又透着刻骨的恨，“你回去问问你那好爹！问问他记不记得二十年前，棉纺厂仓库那批‘不见了’的棉花！问问他！他那支笔杆子！他那本破账！是怎么把我送进去的！十年！老子在里头蹲了整整十年！最好的年头全喂了狗！”
他猛地往前一冲，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来，死死盯着林晚秋惨白的脸，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生生咬碎了挤出来：“你爹林茂山！就是他妈的一条披着人皮的狗！踩着老子的骨头往上爬！他举报老子！他那笔烂账就是证据！老子十年冤狱！就是拜你爹那本破账所赐！你还敢进我江家的门？还他妈敢嫁给我儿子？！”
轰隆一声！林晚秋只觉得脑子里像炸开一个响雷，炸得她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她爹？那个沉默寡言、整天埋在一堆账本里的老会计？举报？坐牢？十年？她爹从来没提过！一个字都没提过！
“不…不可能…” 她摇着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像狂风里的枯草，声音虚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我爸…我爸就是个会计…他…他只对账本负责…账本上的数字…就是他的命…他不可能…不可能…” 她想说“诬陷”，可那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她爹那双总是疲惫、却异常执拗的眼睛在她眼前晃。账本…数字…那是他守了一辈子的东西。
“负责？命？” 江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又猛地收住，只剩下狰狞，“对！他那条狗命！就是踩着老子的命换来的！他负责？他负责把老子送进去吃牢饭！负责让老子老婆病死都没见上最后一面！负责让江野他娘带着个拖油瓶熬干了油！你爹？他就是个杀人不见血的畜生！” 他越说越激动，手里的半截木棍又扬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又要往屋里砸。
“够了！”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
江野动了。他像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一步就跨到了江父面前，动作快得带风。没等那半截棍子落下，他一只手铁钳似的攥住了江父的手腕，另一只手猛地抓住江父的前襟，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被他攥得变了形。他眼睛里是红的，烧着熊熊的火，那火能把人烧成灰。
“你给我听清楚！” 江野的声音从胸腔里爆出来，震得门框上的灰都往下掉，“林茂山是林茂山！林晚秋是林晚秋！她是我媳妇儿！是我江野自己挑的！明媒正娶！进的是我江野的门！跟你没关系！跟二十年前那些破事更没关系！”
他手上用足了狠劲，几乎是拖着、搡着，把还在挣扎咆哮的江父往楼梯口拽。江父哪里敌得过年轻力壮的儿子，被拽得踉踉跄跄。
“你再敢动她一下！再敢动这屋里一个碗！” 江野把他推到楼梯拐角，手指头几乎戳到江父的鼻尖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过去，“你试试看！我江野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你再敢闹！咱俩就彻底拉倒！父子情分，一刀两断！我就当没你这个爹！你给我滚！滚远点！”
最后那声“滚”，带着破音的嘶吼，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嗡嗡回荡。
江父被他吼懵了，也推懵了。他靠着冰凉的墙壁，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儿子那双赤红的、毫不掩饰厌恶和决绝的眼睛，像是不认识了。他张了张嘴，想骂，想吼，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不敢置信的震惊、被彻底抛弃的绝望，还有一丝更深、更冷的怨毒。
江野不再看他，猛地转身，背影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他大步走回门口，看都没看地上的一片狼藉，抬脚“咣当”一声踹开挡路的破桌子腿，反手“砰”地摔上门！那声巨响，震得整栋楼都好像晃了一下。
门板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楼道里死寂一片。
屋里，也只剩下死寂。
摔门带起的风，吹得地上散落的红色结婚证碎片又翻了个个儿。热水混着碎玻璃碴子，还在慢慢地往水泥地上洇开。
江野背靠着门板，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刚跑完一场生死搏杀。他眼睛瞪着对面墙上那个歪了的“囍”字，眼神空洞，没有焦点。
林晚秋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她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刚才混乱中，她一首死死攥着的那个红本本——她那份结婚证，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沾了点水渍和灰，但还完好。
她慢慢地蹲下身，伸出冰凉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把那个小红本捡了起来。硬硬的封皮硌着掌心。她没看江野，只是低着头，用指腹一遍遍着封皮上烫金的“结婚证”三个字。那点金色，刺得她眼睛生疼。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咔哒、咔哒”地走，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过了很久，久到林晚秋以为自己的血都要冻僵了，她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那个靠在门上一动不动的背影。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冰窟窿里捞出来：
“江野…” 她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扯得五脏六腑都疼，“刚才…你爸说的那些…二十年前…棉纺厂…我爸他…真的…真是那样吗？”
她问出来了。终于还是问出来了。眼睛死死盯着江野的后背，不敢眨一下。
江野的身体，在她问出这句话的瞬间，猛地绷紧了。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他依旧背对着她，靠着门板，头垂得很低。那粗重的喘息声，停了。空气凝固了。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突然，江野动了。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他没有看林晚秋的眼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目光，首首地、死死地钉在了林晚秋手里那个小红本上。
然后，他一步跨过来，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劈手就把那本结婚证从林晚秋手里夺了过去！
林晚秋只觉得手上一空，心也跟着猛地一空。
下一秒，刺啦——
一声极其刺耳、极其干脆的撕裂声，骤然响起，像布帛被生生扯断，又像是什么东西被活活撕开了心！
那本崭新的、硬壳的结婚证，在江野青筋暴起的手里，像一张脆弱的纸片，被从正中间，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撕成了两半！红色的硬壳封面裂开，露出里面白色的内页，印着两人名字和照片的那一页，也被生生撕开，照片上江野抿着唇的侧脸和林晚秋带着点羞涩的笑意，被一道狰狞的裂口彻底分开。红色的碎片和白色的纸屑，纷纷扬扬，从他指缝里飘落下来，撒了一地。
江野撕完，看也没看手里的残骸，更没看林晚秋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骤然瞪大的、盛满惊痛和不敢置信的眼睛。他手臂一扬，那两半残破的红本子，像两块被丢弃的垃圾，被他狠狠砸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啪嗒”两声轻响。
他依旧沉默着，只有胸口在剧烈起伏。做完这一切，他猛地转过身，几步冲进了狭小的里屋，“砰”地一声甩上了里屋的门！
留下林晚秋一个人，僵立在满地狼藉的堂屋里。脚下，是滚烫的热水混着冰冷的碎玻璃，是断裂的桌腿，是砸烂的暖瓶壳，是散落一地的、刺眼的红色碎片和白色纸屑。
那张被撕开的照片碎片，就在她脚边。照片上，她努力弯起的嘴角，此刻看起来，只剩下一片荒诞的冰凉。
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伸出颤抖的手指，想去捡起那半张残破的照片。指尖刚碰到那冰凉的纸片边缘，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正好落在照片上江野那被撕开的、沉默的侧脸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模糊的水痕。
她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低着头，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地抖动起来，喉咙里却死死压抑着，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无声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湿了那些刺眼的红色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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