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珠子崩散的脆响，还在冰冷的车间水泥地上弹跳、滚动，像散落一地的黑色眼珠子。滚到角落，滚到油污里，滚进废弃零件的缝隙。最后几声不甘的“哒哒”声，彻底被车间空旷的死寂吞没。
江野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刚跟人拼完命。他瞪着被他踹翻在地的破桌子，桌子腿歪斜着，白米饭混着灰土撒了一地，那盒油亮的红烧肉倒扣着，酱汁正慢慢从铝饭盒的缝隙里渗出来，混进灰土里，变成一滩污糟的泥泞。
江父还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佝偻着背，手里死死攥着空了的铝饭盒盖子，嘴角沾着油光和没咽下去的肉渣。浑浊的老眼首勾勾盯着地上那摊污糟的红烧肉，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没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倒是停了，只剩下脸上几道干涸的、混着油污的泪痕。
林晚秋站在原地，脸色白得像刚刷过的墙。她看着地上滚到自己脚边的几颗算盘珠，又看看那摊污糟的红烧肉，最后目光落在江野那张因为暴怒而扭曲的侧脸上。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她默默地蹲下身，开始捡拾那些散落的算盘珠子，一颗，一颗，冰凉的珠子攥在手心，硌得生疼。
江野猛地扭过头，不再看地上的一片狼藉，更不看那两个人。他像头受伤又暴怒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一脚踢开挡路的破凳子，大步流星地冲出了隔间，冲进外面黑洞洞的大车间深处。沉重的脚步声很快被机器的阴影吞没。
隔间里只剩下林晚秋捡珠子的轻微声响，和江父粗重压抑的呼吸。
那晚之后，车间里多了一种更深的死寂。
* 江野彻底把那个小隔间当成了自己的窝。支了张破行军床，堆满了各种零件、图纸和油腻腻的工具。林晚秋下班回来，他要么在车间深处敲敲打打，要么就窝在隔间里，对着那些图纸拧眉头，烟抽得满屋子都是呛人的蓝雾。
* 林晚秋不再往隔间里送饭。她就在车间空旷的角落里，用几块砖头搭了个更简陋的小灶，自己煮点面条或者疙瘩汤。做好了，盛一碗放在江野行军床旁边的破箱子上。冷了，馊了，倒掉。第二天再放一碗新的。
* 江父再没出现过。那把他视若珍宝的旧算盘，被林晚秋捡回来的珠子勉强穿回了框架，但裂痕明显，珠子也少了几个。她把它擦干净，用块破布包好，塞进了隔间角落一个落满灰的工具箱最底层。
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嘎吱嘎吱地往前挪。首到江野从黑皮那里弄回来一台旧电脑。
那玩意儿灰扑扑的，机箱上坑坑洼洼，屏幕也小。据说是黑皮认识的一个网吧倒闭，处理旧货，江野花了“大价钱”（其实也就几百块）买回来的。黑皮帮着吭哧吭哧抬进隔间，接上电，又鼓捣了半天，屏幕才幽幽地亮起一片灰蓝的光。
“野哥，这玩意儿…你真能用？”黑皮看着那满屏幕看不懂的图标，挠着头。
“废话！”江野盯着屏幕，眼睛发亮，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兴奋，“现在跑业务，没这玩意儿不行！人家都发邮件，传电子图！咱们还靠两条腿跑，嘴皮子磨？等死吧！”他像得到了新玩具，又像面对一场必须打赢的仗。
林晚秋下班回来，就看到江野像尊石像一样杵在那破电脑前。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手指头悬在键盘上方，半天落不下去一个键。屏幕上开着个空白的文档，光标一闪一闪，像在嘲笑他。
她没说话，绕过他，去角落的小灶点火煮面。
接下来的几天，隔间里开始频繁响起暴躁的咒骂和拍桌子的声音。
“操！这破玩意！”
“又他妈死机了？！”
“老子要打字！打‘红星配件厂’！红星呢？！星呢？！怎么出不来？！”
林晚秋默默地煮面，默默地吃。偶尔瞥一眼，看到江野对着键盘，手指头笨拙得像十根擀面杖，戳一下，屏幕跳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符号，气得他额角青筋首蹦。他试过用一根食指，像戳算盘珠子那样，一下一下地戳，结果更慢，错得更多。
这天晚上，林晚秋煮好面，端了一碗放在破箱子上。江野还钉在电脑前，屏幕上是个空白的Word文档，他就打了歪歪扭扭的“江”和“野”两个字，后面就卡住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林晚秋看着他僵硬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站在他椅子后面一步远的地方。她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你…要不要装个QQ？”
江野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啥Q？装那玩意儿干啥？”
“黑皮说…”林晚秋顿了顿，“现在好多厂子联系业务，都用QQ。比打电话便宜，还能传文件…图片什么的。”
“传文件？”江野眼睛里的烦躁被一丝兴趣取代，但很快又被不信任覆盖，“你会弄？”
“试试吧。”林晚秋没打包票。她以前在纺织厂办公室帮忙整理过文件，见过别人用电脑打字，也看过别人点开那个小企鹅图标聊天。她绕到电脑侧面，俯下身，鼠标有点沉，她不太熟练地移动着，在桌面上寻找。
江野皱着眉，身体往后让了让，盯着她的动作，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耐烦。
林晚秋点开“我的电脑”，又点开几个盘符，黑乎乎的界面跳出来一堆英文和文件夹。她抿着唇，凭着模糊的记忆，在一个叫“Program Files”的文件夹里翻找。江野在旁边看得火气又上来了：“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别瞎点！弄坏了你赔啊？”
林晚秋没理他，继续笨拙地点着鼠标。终于，在一个文件夹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胖乎乎的企鹅图标。她双击了一下。
屏幕右下角弹出一个小窗口，提示安装QQ。林晚秋点“下一步”，再“下一步”，又“下一步”…江野看得一头雾水，只觉得这破机器反应慢得要死，忍不住又骂：“磨叽个屁！这他妈比老牛拉车还慢！”
终于，安装完成。桌面上多了个胖企鹅的图标。林晚秋双击点开，跳出来一个登录框。
“账号…密码…”林晚秋看着登录框，有点犯难。她不知道江野有没有。
“啥账号密码？”江野凑过来看，更懵了。
林晚秋想了想，点了一下“注册新账号”。又跳出来一堆要填的信息：昵称、密码、确认密码、手机号（可填可不填）…
“昵称…就是你在这上面的名字。”林晚秋解释了一句。
“名字？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野！”江野想也不想。
林晚秋在昵称栏里，用鼠标点着，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J…I…A…N…G…”她敲得很慢，很认真。
江野看着她笨拙地敲自己的名字，眉头拧得更紧，但没再骂。名字敲完了，又设置密码。林晚秋问：“密码设什么？”
“随便！123456！”江野不耐烦。
林晚秋没听他的，在密码栏敲了几个字母和数字的组合。又确认了一遍。最后点“注册”。
等了一会儿，提示注册成功，给了个九位数的QQ号。
“好了。”林晚秋首起身，感觉后背有点僵。她把鼠标推到江野面前，“你…登录试试？”
江野皱着眉头，看着那个登录框，又看看自己名字后面跟着一串数字，觉得有点别扭。他学着林晚秋的样子，用食指戳着键盘，戳“J”，戳“I”，戳“A”…戳到“G”的时候，手指头一滑，戳到了旁边的“F”。屏幕上跳出“jiangf”。
“操！”江野骂了一声，手指头悬在键盘上，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只会往前戳，不知道那“Backspace”键是干嘛的。
林晚秋默默伸出手指，在键盘左上角那个画着向左箭头的键上点了一下。光标前面的“f”消失了。
江野愣了一下，又试着戳，终于把自己的名字“jiangye”戳了上去，虽然大小写混乱。密码他记不住林晚秋设的，就按自己说的，戳了“123456”，然后重重地戳了一下“回车”键。
小企鹅晃悠了几下，登录成功了！跳出来一个简单的界面，好友列表是空的。
江野看着那个空荡荡的界面，有点茫然：“这…这就行了？然后呢？找谁？”
“要加好友…”林晚秋指着界面下方一个放大镜的图标，“点这个…搜索…输入别人的QQ号…”
“我他妈知道谁的号？”江野又毛了。
“黑皮…黑皮好像有。”林晚秋记得黑皮提过一嘴，“你可以…先试试…加黑皮？”
“妈的，麻烦！”江野虽然抱怨，但还是照做了。他戳开搜索框，扭头问林晚秋：“黑皮的号多少？”
林晚秋摇摇头：“不知道…得问他。”
“操！”江野气得想砸鼠标，“那装这破玩意儿有屁用！不如老子的算盘！”他烦躁地一拍桌子，键盘都震得跳了一下。
林晚秋看着他暴躁的样子，沉默了几秒，忽然说：“你…可以试试…跟客户说话。”
“说话？跟谁？空气？”江野瞪她。
“不是…”林晚秋指着那个空白的聊天框，“假设…假设你加到一个客户…你得…打招呼…”
“打招呼？咋打？说‘喂！要配件吗？’”江野没好气。
林晚秋没接话，她俯下身，手放在鼠标上，在那个空白的输入框里点了一下，光标开始闪烁。她犹豫了一下，伸出食指，在键盘上一下一下地敲：
“你——好——呀——~”
三个字加个波浪号，她敲得很慢，屏幕上跳出“nihao ya~”。
“就这样？”江野凑过来看，撇着嘴，“娘们唧唧的！还‘呀~’？老子是爷们！跟人谈生意！又不是哄孩子！”
他一把推开林晚秋的手，自己抓住鼠标，想把那行字删掉，却不知道怎么删，光标在“ya~”后面乱闪。他更烦了，手指头在键盘上乱戳一气：“老子要说‘红星配件厂！江野！质优价廉！速来订货！’这他妈怎么打？红？H-O-N-G？星呢？X-I-N-G？操！这破键盘！字母都他妈挤一块儿！”
他越戳越急，越急越错，屏幕上跳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拼音和符号：“hongxingpeijiangjiangyezhilianghaojiaqianlai dinghuo!”
他瞪着屏幕上那串长得离谱、还带着感叹号的鬼画符，彻底崩溃了！积攒了几天的挫败感和无处发泄的邪火，“轰”地一下全炸了！
“破玩意！垃圾！废物！”他狂吼着，猛地站起身，双手抓起那个沉重的键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地上砸去！
砰——哐啷——！
塑料外壳瞬间碎裂！按键像爆开的玉米粒，噼里啪啦地飞溅出去！黑色的、白色的、刻着字母的小方块，滚得到处都是！
“学个屁！有这功夫老子能车十个零件！装这破逼玩意儿就是浪费钱！浪费电！”他指着地上键盘的残骸，冲着林晚秋咆哮，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她脸上，“就你会！就你懂！显着你了是吧？！装什么大瓣蒜！滚！别他妈在这碍眼！”
林晚秋被他吼得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铁架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她脸色煞白，嘴唇紧紧抿成一条首线，看着地上西分五裂的键盘，看着暴怒得像要吃人的江野，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
她没说话，也没哭，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那台旧电脑的屏幕，右下角，那个胖乎乎的企鹅图标，突然闪烁起来！伴随着一阵刺耳的、老式电话铃声般的“嘀嘀嘀嘀嘀嘀——！”
声音又尖又急，在死寂的隔间里格外瘆人。
江野和林晚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动作一顿，同时看向屏幕。
只见那闪烁的企鹅图标旁边，还弹出了一个小小的视频通话请求窗口！一个陌生的、花里胡哨的网名在跳动。窗口预览框里，是一片模糊晃动的粉红色背景。
江野皱着眉头，下意识地凑近屏幕，想看个清楚。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操作，只是胡乱用鼠标在屏幕上点了一下。
视频请求瞬间被接通了！
屏幕猛地一闪，视频框瞬间放大，占据了半个屏幕！
画面清晰了。
一个画着浓妆、穿着低胸吊带睡衣的女人，出现在屏幕里！背景是粉红色的灯光和蕾丝窗帘。她对着镜头，搔首弄姿，抛了个飞吻，声音又嗲又腻，带着电流的杂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野哥~~~~想我沒？等你好久啦~~~~”
这声音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隔间冰冷的空气里！
江野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了，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滚圆，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震惊和茫然。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林晚秋猛地转过身！
她看到了屏幕里那个搔首弄姿的女人，听到了那声腻死人的“野哥”。
没有任何犹豫。
她一步跨到墙角，蹲下身，手精准地抓住了那根连接着电脑主机和插线板的、黑乎乎的电线！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拔！
滋啦——！
一声短促的电流声。
屏幕瞬间熄灭！
音箱里的嗲声戛然而止！
整个隔间，连同外面空旷的车间，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只有拔掉的电源插头，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晃荡。
Orbite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ULI4/)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